“選擇沉默的那一刻,其實已經(jīng)開始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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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整整一天沒有回那條語音。
不是忘了,也不是忙,而是她知道——她沒準(zhǔn)備好。
她今天沒有預(yù)約訪談。來訪者臨時改期,她把時間空了出來,本打算處理一些文案工作,結(jié)果一上午都沒寫完兩段話。
她在辦公室里轉(zhuǎn)了三圈,又坐回桌邊,打開接待系統(tǒng)頁面,看著下周的排期,一個字也沒改。
水杯放在手邊,手指在杯蓋上輕敲四下,又四下,像是要把腦海里的雜音壓下去。
她從來不讓情緒影響日程,但今天例外。
她直到午休前才第一次點開通話記錄。
號碼是本地固話,不顯示詳細(xì)歸屬地。
她拷下號碼,粘貼進(jìn)搜索欄。
第一頁,什么都沒有。
第二頁,有一家停用多年的私人診所電話曾用這個號段。
她打開那個網(wǎng)頁,發(fā)現(xiàn)這家診所關(guān)停了兩年。
評論欄下有人寫過一句:
“以前沈醫(yī)生在的時候我常帶小孩來看發(fā)育遲緩,后來不知道搬哪兒去了。”
沈。
她眨了一下眼,把網(wǎng)頁關(guān)掉。
她坐在辦公室的玻璃桌前,手搭在水杯邊緣,手機仍然亮著屏。
光落在她指節(jié)上,安靜得像某種儀式還沒開始。
那條語音,她從昨晚到現(xiàn)在聽了九次。
每次她都會在“當(dāng)年”那個地方停住。
她原本以為自己之所以不撥回,是因為“專業(yè)”。但現(xiàn)在她知道,那不是專業(yè),是本能。
她不想聽到那個聲音再說下去。
因為一旦它說完,她就不能假裝它沒出現(xiàn)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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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回應(yīng)的部分,命運會替你回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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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十五分,辦公室的座機響了一聲。
蘇晚接起。
“蘇老師,有一位江女士剛來,說是看到官網(wǎng)上你今天下午有空,她想問能不能臨時加個咨詢。”前臺蕓蕓的聲音有點小心,“她帶了孩子來,說情況有些特殊。”
蘇晚看了一眼日程,原本預(yù)留出來的整理時間還沒開始。
“他們現(xiàn)在在哪兒?”
“就在接待區(qū),我讓他們先坐著等。”
“讓她填寫初訪表,告訴她我十分鐘后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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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上外套,出了辦公室,沿著走廊往樓下走。
這個時候的走廊很安靜,日光燈開了一半,白得有些過頭。
她走進(jìn)接待區(qū)時,一眼就看到了靠窗那一對人。
女人穿著一件深藍(lán)色的長風(fēng)衣,頭發(fā)挽得很緊,顯得整個人也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緊繃。她的包放在腿上,雙手交握著。
而她身邊的孩子低著頭,縮在椅子上,手指拽著衣角,一動不動。
蘇晚在他們對面坐下,聲音低而穩(wěn):
“江女士?”
對方抬頭,似乎松了一口氣,像終于有人肯聽她說話了。
“你好……我是昨天打過電話的。我、我不知道該怎么預(yù)約——”她說著說著,聲音發(fā)虛,“我不確定該掛哪一科,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掛……但他今天早上又發(fā)了一次呆,我實在是……”
“沒關(guān)系,您慢慢說。”蘇晚拿出筆記本,輕輕點頭,“我們這邊是心理支持線,如果孩子狀態(tài)特殊,我們可以先初步了解一下,再決定下一步是否轉(zhuǎn)介。”
“他之前在醫(yī)院做過測評,”江女士從包里拿出一疊復(fù)印紙,“發(fā)育沒問題,就是……就是最近這三個月,他說話越來越少,好像整個人都退回去了。”
“發(fā)生過什么事嗎?”
江女士咬了一下嘴唇,似乎不太確定能不能講。
她壓低聲音:“我們是轉(zhuǎn)學(xué)過來的。”
“從哪兒?”
“南邊的學(xué)校。三個月前……發(fā)生了一件嚴(yán)重的校園事件。他當(dāng)時就在樓里。”
蘇晚手指頓了一下。
她抬頭,第一次仔細(xì)看了看江女士。
對方的臉有些眼熟,卻不是那種“一眼記住”的熟悉。
她的眼角有些浮腫,像是剛哭過,卻又立馬補了妝;她握著文件時,手背上青筋浮起,卻不停地?fù)崞矫恳粡埣埖倪吔牵瑒幼飨衲撤N潔癖。
蘇晚翻開記錄夾,目光掃過那串聯(lián)系方式。
固話號段,和昨晚那條語音一樣。
她合上文件,語氣不動聲色:
“您愿意留下來聊聊嗎?我這邊可以安排三十分鐘。”
江女士點頭,用力點了兩下:“可以……謝謝你。”
她站起來,拉了拉孩子的胳膊。
孩子這才抬起頭。
他有一張偏瘦的臉,眼神發(fā)直,眼下有一道明顯的青灰色陰影。
但真正讓蘇晚心跳微微滯了一拍的,是:
他站起來時,腳下的第一步,踩得極輕極輕,像是怕吵醒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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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一個孩子學(xué)會沉默,是為了保護(hù)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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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推開自己的咨詢室門,讓母子倆先走進(jìn)去。
屋里隔音很好,窗簾半拉著,天光透進(jìn)來,在角落的地毯上投下一片淺淺的光。空氣里殘留著一點薰衣草的香味,是她昨晚忘記關(guān)掉的香薰機留下的。
她請江女士坐在門邊的等候位,把孩子引到她正對面的沙發(fā)上。
男孩沒有說話,只是乖乖地坐下,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像是在攥緊一塊不會碎的東西。
蘇晚沒有立刻開口。
她翻了翻江女士剛才填的初訪表,注意到一欄備注:
“母親代填,孩子拒絕填寫本人信息。”
她將表翻回第一頁,抬頭問江女士:“我可以知道他的名字嗎?”
江女士遲疑了一下,輕聲說:“周朝。”
蘇晚點點頭,看向男孩:“周朝,我是蘇老師。今天我們可以聊聊,也可以什么都不說。你自己選,好嗎?”
周朝沒有說話,也沒有搖頭,只是低著頭,盯著手邊的拼圖盒。
蘇晚從桌邊抽屜里拿出一盒拼圖,還有幾個安靜玩具,放在他面前的小茶幾上。
他看了一眼拼圖,手指動了動,碰了下邊角,又迅速收回。
蘇晚轉(zhuǎn)向江女士:“您愿意先在外面等一會兒嗎?我希望先和孩子單獨聊一會兒。”
江女士顯然有些猶豫,看了一眼兒子。
蘇晚語氣柔和:“您就在外間的會客位,門我不關(guān),如果有任何情況,我會立刻請您回來。”
江女士這才站起來,走前又幫周朝理了理帽檐,動作小心翼翼,像是在觸碰一件要碎的瓷器。
蘇晚輕輕帶上門。
房間瞬間靜了下來。
她沒有動,也沒有看周朝,只是坐回自己的位置,打開水杯,喝了一口,然后把它放回原位。
兩人之間只剩下杯子落下的細(xì)響。
兩分鐘過去。
周朝伸手,把一塊拼圖輕輕往前推了一下,沒有接上,也沒有拼進(jìn)去,只是試著對了個角,又慢慢收了回去。
蘇晚終于開口:“你喜歡這套拼圖?”
他點了點頭。
“你剛剛差一點就對上了。”她語氣輕輕的,不帶任何評判。
周朝低聲說:“我怕拼錯了。”
蘇晚沒有急著回應(yīng),只等了兩秒才慢慢說:“那也沒關(guān)系。拼錯了也能再來一遍。”
她沒有用“安慰”口吻,只是把這句話放在了空氣里。
周朝沒動,但眼睫輕輕顫了一下,像是被什么輕輕碰了碰。
過了幾秒,他小聲補了一句:“但那天,我沒拼完。”
蘇晚的手在筆記本上輕輕一頓。
她沒有問是哪天。
只是順著他說:“你記得那是什么圖案嗎?”
“是一棵樹。”周朝的聲音很小,卻說得很快,“上面是黃的,下面是紅的。落葉還沒掉完。”
他說完這句,又停了一下,像是在等蘇晚問,但她沒有。
房間一時安靜。
過了幾秒,周朝像是自己補了一句:“風(fēng)吹的時候呢,它們都在抖。”
蘇晚輕輕點了點頭,聲音幾乎聽不出來起伏:“你記得很清楚。”
他低頭看著拼圖,小聲說:“因為那天風(fēng)也很大。”
蘇晚等了幾秒,語氣放得更輕:“你看到她了嗎?”
周朝緩緩抬頭,眼神終于落到她身上。
那不是警覺,而是某種被徹底看穿之后的停頓。
“你怎么知道我看到的,是她?”
蘇晚沒有回答,只是語氣平穩(wěn)地說:
“因為你踩出第一步的時候,其實是在等她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