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大人以為自己在保護孩子,孩子卻只是在保護大人不崩潰。”
-----------------
蘇晚坐在咨詢室里,重新關上門的那一刻,室內隔音又恢復了那種“靜得不真實”的狀態。
江女士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包還放在腿上,背挺得很直,像是要用整個人的力氣把某種正在崩塌的東西撐住。
蘇晚沒有立刻說話。
她翻開筆記本,把訪談時間記錄下來,又放下筆。
“我們先聊一聊周朝最近的變化。”她語氣一如既往地平穩,“不用擔心答得準不準,也不需要刻意找理由。您只說,您觀察到的。”
江女士點點頭,手緊緊握在一起,指節微微發白。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她聲音很輕,“他小時候話多,很愛說。有時候說得太多,我還會說‘你能不能安靜點’。”
她停了一下,好像被自己這句話刺了一下。
“現在他真的安靜了……”她扯出一個很淡的笑,像是在責怪自己,“安靜得像空氣一樣。”
蘇晚不出聲,只是在記錄本上寫了一行字:“自我消隱”。
“我一開始以為是轉學的適應問題。”江女士繼續說,“可后來他連吃飯都開始挑了,晚上做噩夢,有幾次夢話里喊‘我不是’。”
蘇晚抬頭看了她一眼。
“您還記得他第一次這樣是在什么時候?”
“差不多三個月前吧……他站在陽臺上發呆。我喊了他兩次都沒反應,像聽不見。”
“您有沒有問過他在想什么?”
“有啊,他說——”江女士頓了一下,像是不確定該不該說,“他說,他在等一個人。”
蘇晚指尖一頓。
“什么人?”
“我也問了,他不說。”江女士垂下眼,“我以為是他喜歡的同學……但越問,他越不說。我一靠近,他就想要躲起來。”
她頓了一下,眼圈有點紅。
“后來我才覺得,也許不是他不說,是他知道我其實……不敢聽。”
蘇晚緩緩點了點頭。
“那幾天,他有沒有畫畫或者寫什么?”
“他有一本本子,我不敢看。但我知道他畫過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
“學校的……樓道。”江女士聲音很低,“他說那個地方會回聲。”
那幾個詞落下時,她腦子里忽然一緊。不是內容,而是節奏太像了——像她早就聽過一遍。
她沒追問,只問道:“這三個月,您有沒有帶他來這里之外的地方咨詢?”
江女士點了點頭,語氣更輕了些:
“最開始是帶去醫院做過測評,說發育沒問題,也不是自閉。”
“我們后來找了學校心理輔導。但他們說不是大問題,只是適應期。”
“然后呢?”
“我又打了一通熱線電話……想確認是不是心理創傷。那邊讓我來專業咨詢,說熱線評估不了那么深。”
蘇晚筆停了一下。
“您還記得那個電話是多少?”
江女士猶豫了一下,掏出手機翻了翻,念出一串號碼。
蘇晚聽著那串數字,心跳頓了一下。
她一眼就認出了這個號碼。
下午江女士填表的時候,她就注意到了——固話號段,和那條語音一樣。
但她沒說,也沒問,只是把那串數字按下去,像是把什么藏進了抽屜。
而現在,從對方嘴里親口念出來——
就像那個抽屜突然被人從外面打開了,里面的聲音,原原本本地響了出來。
她腦子里那條語音的節奏泛了上來——那種說到一半斷住的遲疑,此刻和眼前這個女人的語氣,幾乎一模一樣。
她沒立刻問,只是輕聲開口,像怕驚動什么:
“那通語音,是您留的嗎?”
-----------------
“不是每一句話都要說出口,有些人聽得懂,是因為他們也沉默過。”
-----------------
江女士看著蘇晚,沒立刻回應那句問話。
空氣像被拉長了一瞬。
她抿了抿唇,像在做某種遲緩又艱難的決定。
“我看著那個名字的時候,就覺得……是不是你。”
她聲音很低,幾乎要被窗外的風聲蓋住。
蘇晚指尖輕輕一頓:“什么時候的事?”
“我在官網上看到的。那天晚上我想給孩子找心理咨詢,看你排期還有空,就點進去了。”
江女士輕聲吸了口氣,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照片、介紹、還有學校背景……我記得的。雖然過去很多年了,但……我記得。”
蘇晚沒說話。
她只是慢慢地把水杯往旁邊挪了一下,像是騰出空間,也像在清理某種防線。
“我那天猶豫了很久,”江女士的聲音輕飄飄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認錯人。可后來……我打下那個號碼的時候,手在抖。”
她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點狼狽,也有點像放棄抵抗:
“那天把他送回家,我一個人在小區樓下坐了很久。”
“我手機拿著,翻來翻去,不知道該不該打。打了幾次……又掛掉了。”
她聲音越來越輕:“最后是進了門以后,我還是撥了那串號……就說了前面那幾句話,還沒說完就斷了。”
蘇晚安靜地看著她,指尖無聲地扣了一下桌面。
腦海里,那條語音像被一層一層地剝開:
“是你嗎……你是那個……當年……”
五秒。
一句話的前半。
她當時聽完,第一反應不是驚訝,而是——
她不知道,自己還記不記得“那個當年”到底是哪一年。
而現在,她知道了。
她低聲問:“你知道我是誰,對嗎?”
江女士沒點頭,也沒搖頭。
她只是把那張至今緊緊攥在手心,像是在攥著過去的某段回聲。
“我記得的,可能也不全對。只是……有些東西你越不去想,它就越在你眼前。”
蘇晚沒有接話。
她坐在那里,背脊微直,表情沒有任何起伏。
但她的手掌,緩緩合上了那本筆記本。
-----------------
“不是每一個斷掉的聲音,都是真的斷了。”
-----------------
訪談結束后,江女士離開得很快,帶著孩子,一句話都沒多說。
像是怕說多一個字,什么東西都會塌下來。
門關上的時候,蘇晚沒動。
她依舊坐在那里,手指無意識地停在那本記錄本上,像一場剛結束的沉默還在她掌心回蕩。
整個咨詢室只剩下她一個人,空氣像被抽了一層,只剩靜得發悶的背景音。
幾分鐘后,她站起身,走到辦公桌前,坐下,打開手機。
那條語音還在。
【未接語音留言·00:05】
來電時間:昨晚23:48
來電號碼:本地固話號段
她沒有點開播放,只是盯著那串號碼看了幾秒,把它復制下來。
打開電腦,登陸熱線系統后臺。
這是她去年協助搭建的心理支持熱線系統,使用對象以外部個案為主,偶爾也處理交叉來電。語音留言會存入統一系統,供后續監控和危機篩查參考。
她將號碼粘貼進歷史撥入記錄的搜索欄,限定三個月。
頁面跳出了結果——四條語音。
第一條,是她手機里的那一條,系統同步了音頻副本:
播放時長:00:05
來電時間:23:48
語音內容:
“是你嗎……你是那個……當年……”
她指尖輕輕劃過播放鍵,沒有點。
繼續往下翻,第二條語音出現在一個月前:
播放時長:00:04
來電時間:凌晨01:26
語音內容:
“你那時候是不是也看到她了?”
蘇晚沒頭輕輕蹙了一下。
接著是一周前的來電:
播放時長:00:03
來電時間:下午16:57
語音內容:
“她不是自己下去的”
最后一條,是兩天前:
播放時長:00:07
來電時間:清晨07:11
語音內容:
“我試過阻止她。真的。我只是沒趕上。”
這次的聲音和江女士不同。
也不是男性。
但那種咬字方式、說到一半含住呼吸的壓抑感——幾乎一模一樣。
她掃了一眼號碼前幾位,幾條來電號碼只差末尾一兩位。
她拷了下來,貼進后臺比對,系統彈出提示:
【當前號段歸屬·春城市南區——教育園區線路共享區】
她盯著這個提示,指尖一點點收緊。
不是一個號碼,而是一組號碼。
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片區域。
而是輪流開口,替那個“說不出口的時間”發聲。
這不是一個孩子的故事。
是一個裂縫,一個延遲了三年的回音。
她靠向椅背,閉了一下眼。
不是她打開了那些回音。
是它們終于找到了,能聽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