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記錄之所以空著,是因為當時的人,以為不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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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走出市局時,天色有些陰。
云壓得低,風像在空氣里停住了。她順著住樓外的臺階往下走,沒回頭。
手機靜靜躺在風衣口袋里,屏幕朝內。她知道沈聿發來了什么,但沒有點開。她也不確定自己為什么不看,只是現在沒力氣對話。
檔案室的燈光還在眼前晃。
三頁紙,三行記錄。
【她在窗邊。】
【她一直沒走。】
【她在等人。】
最后一頁,干預人員那一欄是空的。干凈得像沒人值過那個班。
她知道不可能沒人值班——那年熱線只有四個實習生輪流守夜,十一月中旬正好輪到她的夜班段。
那段時間她忙著趕季度總結,幾乎每天都壓縮通話記錄,只保留重點。很多語焉不詳的電話,她都直接簡化為“情緒平,無需處理”。
她想不起來那通電話的全部內容了。
她只記得,那天夜里很安靜,一共只有兩通來電。
最后一通,是她親手掛斷的。
她走到街角的公交站,停了下來。
卷簾拉到一半的報刊亭像是睜不開的眼睛,地上還貼著一張陳舊的尋人啟事。
她沒低頭看,只抬手按住了額角。
她翻過當年的記錄,只寫了一句話:
“情緒平,通話長,內容不明。”
她甚至沒有寫下性別。
那時她完全遵守系統的流程邏輯——如果來電者沒有明確表達需求,就不能擅自啟動后續。
她相信自己是謹慎的,也相信那是“培訓標準”。
但現在回頭看,她忽然覺得,不是流程的錯。
是她,在那個空白欄前,提前做了決定。
她想不起那女孩的聲音,只記得語氣很輕、像是透著一點遲疑。
直到她看到那串殘句——
“窗邊”“一直沒走”“等人”——
腦中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她沒能回憶起畫面,只覺得胸口發緊,像被一塊沉甸甸的東西壓住了。
那份空白,不是系統沒錄入,而是她沒留下。
風吹過站臺頂棚,塑料廣告牌在鋁框里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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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她沒說,是我沒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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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沒有回家。
她繞著市局外那條街走了一圈,走進一間很小的打印店,說要打一份檔案申請流程表。老板沒多問,遞給她一張標準表格。她把表格裝進包里,又買了兩只簽字筆。
不是急著用,只是覺得那空白表格太刺眼。
從店里出來,她在街角站了一會兒,然后在舊郵件里翻出一個很久沒撥過的號碼——是她當年實習期間心理干預項目的對接人,一個姓賀的女警官。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起,背景是模糊的風聲和一點點紙張翻動的聲響。
“......喂?”
“您好,我是蘇晚。2014年冬天在您那邊實習過,輪過市局心理熱線的夜班——您還記得我嗎?”
對方沉默了一下,聲音低啞但禮貌:“記得點......你現在在哪兒工作?”
“還在做干預類咨詢。這邊有件事,我想請教一下。”蘇晚聲音平靜,“您是否還留著那一年輪值排班點記錄?2014年11月中旬,夜班熱線。”
那邊停頓了兩秒。
“那時候系統還沒全面電子化,紙質的都清過一次。你要查哪個案子?”
“我不確定是不是案子,”蘇晚說,“只是......我那天接了一個很安靜的電話。說話的人停頓很多,最后是我掛斷的。我想確認,是不是那天我值班。”
“你還記得日期?”
“11月18號。”
聽筒那邊傳來短暫的紙頁摩擦聲,又是一陣靜默。
幾秒后,賀警官輕聲說:“晚晚,查不到了。系統那時候剛換,舊表單沒入庫。如果你沒寫在報告里,那就真沒留下。”
蘇晚輕輕應了聲:“......我知道了。謝謝您。”
掛斷電話那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手心在發汗。
那晚值班的可能性很高。那個電話,可能確實是她接的。
她沒留下記錄。
不是不記得,而是那天她覺得——那通電話,不值得記錄。
她靠在路邊廣告欄下,拿出手機打開備忘錄,打下一行字:
2014.11.18|情緒平?通話長?空白。
她不需要證明,也不打算解釋。
她只是想知道,那欄空白,是不是她自己留下的。
她點開沈聿的那條消息。
截圖上是一張關鍵詞排序圖,“她”“窗”“等”“話”“一直”排列在語言頻率曲線中。
文字只有三個字:【對得上】
她盯著那三個字看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回應。
不是不想回,而是她突然意識到,這一次,不是別人不聽她說,而是她沒有說出口。
她緩緩把手機收進口袋。
突然想確認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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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不是她的決定,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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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繞回了市局西側的老樓區。
那棟樓如今只用來存放技術科的雜物和閑置工位,白天大多數時候沒人值守。門口的門禁系統看上去也早就停用了。蘇晚試著推了一下門,門鎖居然彈開了,發出一聲鈍響。
走廊燈是感應式的,亮了幾盞,又滅了一半。
她沒開燈,只靠手機的屏幕光往前走。地板是舊水泥地。她記得那時候,她實習的熱線輪值點就在走廊盡頭的左側,房間編號從來沒換過。
門還在,鎖也在。
門上的玻璃貼著磨砂膜,有一角翹起了。她沒推門進去,只站在門前,隔著那層模糊不清的玻璃往里看。
里面堆了幾箱舊資料,桌椅都換了樣式,原來的固定電話已經拆除,白板拆下后只剩兩個歪斜的釘孔。她記得,那年她的值班臺燈就放在白板下方,開關卡住,要摁兩下才亮。
也或許是睹物思人,蘇晚又記起了些許那晚的電話細節。
不是因為內容,而是因為她掛的那一下特別干脆。
對方是個女孩,聲音發虛。開始時說自己最近不太想說話,不想上學,不想被人問太多。蘇晚按流程引導了三次,每次都換個問法,但對方總是說“沒事”“還好”“不知道”。
她寫下那天值班的第一句話:
“來電者態度平穩,暫無明確求助目標。”
之后對方提了一句窗戶,說:“我今天沒把它關。”又停頓了。
她問:“你在等誰嗎?”
對方沒回答。
半分鐘過去,對方才說了一句:
“我只是想看看,有沒有人還在聽。”
她記得那句話,很清楚。
她當時回答得很標準:“熱線這邊一直有值班,您隨時可以撥。”
對方沒有再說話。
剩下的一分多鐘里,是一段安靜到極致的通話記錄。
蘇晚那時候已經寫好了值班小結,只差確認“是否需要后續跟進。”她盯著那一欄,最終劃掉了那一行默認的“暫定存檔”,改成了:
“無需轉報。”
然后,她掛了電話。
不是系統掛的,是她主動掛的。
她覺得這通電話不會再繼續,判斷對方沒有后續風險,流程終止,值班完結。
她沒記錄來電號碼,也沒備注性別,只在表格最底下寫了一句:
“當前情緒穩定,暫不處理。”
現在想來,那八個字干凈果斷得像個命令。
蘇晚站在門口,看著屋里的布置一點點失焦。不是哭了,也不是暈,只是她忽然意識到,那晚沒人教她“聽見”是什么樣子,她就以為沉默等于沒事。
她從包里拿出打印店的那張申請表,反面空白。她撐在墻邊寫下一行字:
2014.11.18|我掛斷了。
她寫得很慢,寫完又重復看了一遍。
筆劃沒有抖,但她知道自己寫下這句話,是用了比當年掛斷那通電話更多的猶豫。
她站了一會兒,把筆收好,重新把申請表折起,揣回風衣內袋。
然后她轉身離開,門沒推開,也沒有再看一眼。
她走得很輕,像是怕驚動什么。
身后樓道里傳來一聲輕響,像是哪扇鐵門被風碰了一下。
她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