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太早替沉默下結(ji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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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亮,咨詢室里安靜得有些過頭。
蘇晚坐在沙發(fā)上,披著一件薄外套,手邊是一杯剛從樓下買來的熱美式,冒著微弱的白氣。另一側(cè),是一張沒裝訂的通話編號清單。那是昨晚打印的,被她翻來覆去“折騰”了一整夜,此刻皺巴巴地攤在桌上,像剛經(jīng)歷過一場不眠的質(zhì)詢。
她確實整夜未眠。
不是不累,而是心里一直有一點說不清的遲疑——像明知道下一步會推開某扇門,可腳步就是沒法邁過去。
清晨的陽光從窗簾縫隙里透進來,在紙頁邊緣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
蘇晚拿起清單,又放下,再拿起咖啡湊到嘴邊。她已經(jīng)反復做這兩個動作十多分鐘,仿佛是在為某種決定做熱身,卻遲遲沒法真正開始。
有些事,她原本不打算再提。
可那串數(shù)字太熟了,熟道一閉眼就能回憶起當年的語氣停頓。她抬手,把那張清單捏緊幾分,最終還是按亮了手機,翻出通訊錄深處那個久未撥出的名字——
陳彌。
大學時一起輪值心理熱線的實習同伴。如今已經(jīng)轉(zhuǎn)去做司法心理研究,最近一次見面,還是在一次線上研討會上。
電話響了幾聲接通,背景有些嘈雜,像是在咖啡店。
“喂?”
“陳彌,我是蘇晚。”
對方的聲音頓了一下,背景隱約傳來咖啡機的響聲:“蘇晚?你怎么突然打電話?
“有件事想問你。”她頓了頓,“你還記得我們在市局熱線實習那年,有沒有人總打進來,話說一半,停頓很久?”
“你說的是大概年底那段時間?”陳彌似乎也在回憶,“我記得有一個,好像是個女孩,總說自己站在窗邊,還問有沒有人在聽。”
蘇晚心口微緊:“你還記得是哪天接到的嗎?”
“11月17日。”對方答得很快,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那天我記得挺清楚的,因為正好是我和當時女朋友的紀念日,我提前調(diào)了班——那通是我最后一通電話。”
他停了一下,語氣慢下來:“對方一直在停頓,說話斷斷續(xù)續(xù)。最后她說了一句‘我明天還會打的’,我當時還在想,這難道是在試探我們會不會繼續(xù)接她的電話?”
“最后我好像給她標注了一個‘情緒模糊,無主動求助,建議觀察’。”
蘇晚唇動了動,一時沒發(fā)出聲音。
“怎么了?”
蘇晚手指慢慢收緊那張紙,“我......是18號值班的。”
電話那頭靜了一下。
“她又打來了?”
“打了,”她低聲說,“是我接的。但我沒意識到和你記錄本上標注的是同一個人。”
“幾句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語氣輕得像隨時會消失。我照著流程標注:‘情緒平穩(wěn),內(nèi)容模糊’,最終評估為‘暫不需轉(zhuǎn)報’。”
“然后,就掛了電話。”蘇晚在自己心里補了這一句。
陳彌沉默片刻,開口時聲音也低了:“我記得她最后一句話,是‘我明天還會打的’。我當時還以為她真的會再打進來......可后來,就再沒接到過。”
蘇晚沒有接話,只是緩緩呼出一口氣。
她不知道那句“明天還會打的”,是說給別人聽的,還是說給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個女孩當時,是不是還相信——那頭會有人等她的電話。
但她很清楚,那通接進系統(tǒng)的電話,最后接聽的人,是她。但她沒“聽懂”。
而“聽完”與“沒聽懂”之間的差別,從那天起,就成了她始終避開的空白。
風從窗邊吹過,掃動她手里的通話清單,紙角微微翹起。她低頭,把它疊好,塞進口袋。
這一頁,她準備留下來。
不是為了給誰交代。
只是她終于明白——
有些沉默,其實是在說:“我還在。”
而不是:“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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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系統(tǒng)記錄下來,卻始終沒被人承認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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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掛掉電話后,心跳平緩了幾秒,卻沒能真正松口氣。
陳彌的話像還回蕩在她耳邊——
“她說,明天還會打的。”
可“明天”,值班的是她。
她不愿再靠回憶確認,她想要證據(jù)。哪怕還有一絲可能,是她記錯了,是她對上了錯的人。
她起身回家,打開床底那個積了灰的塑料收納箱,里面是她實習那年留下來的東西——幾本舊教材、沒寫完的筆記本、一張早就停用的實習工牌,還有一個記錄值班用的小本子,封皮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
她拿出來翻開,按著月份一點點往后找。
“2014年11月18日,晚班。”
這一行字下,是她當晚每一通電話的簡略記錄和事后反思。
她一條條往下看,直到看到那一行:
“通話時間較長,語氣輕,表達內(nèi)容結(jié)構(gòu)松散,無明確請求。評估為情緒平穩(wěn)。”
她愣了一下,抬頭去看時間欄——正是她查出的那一通編號的通話時段。
她的筆跡一向整齊,可那行字的最后,“平穩(wěn)”兩個字寫得有些輕飄飄的,像是寫得匆忙,甚至有些猶疑。
再往旁邊看,是她用鉛筆寫的小備注:
“斷句多,重復詞‘窗’‘站著’‘她’。”
蘇晚的指尖抵在紙頁上,輕輕一頓。
是這通電話。
她翻過身邊那張打印的通話清單,在第七行看到了相同的備注。
她又低頭看著筆記本,整整看了幾分鐘,才意識到——當年她不是沒聽到這通電話,不是系統(tǒng)漏了,不是別的值班員疏忽。
是她親手寫下評估,是她劃入“不需轉(zhuǎn)報”,是她掛的。
那一刻她沒覺得自己錯了。流程執(zhí)行得標準,評估打分沒有任何偏差,沒有危險信號,沒有主動求助。
可現(xiàn)在她再看,只覺得紙面上的字都輕飄飄的,像是漂在水面上,不肯沉底。
她翻到空白頁,拿起筆,在頁腳寫下一行字:
“不是系統(tǒng)跳過的,是我掛的。”
她看著那行字,久久沒有合上筆蓋。
她忽然意識到,那空白不是系統(tǒng)制造的——
是她自己,親手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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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沉默,都是一種試圖被聽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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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地板上很久,沒有動。
天色已經(jīng)大亮,場外有人在打掃,沙沙聲隔著玻璃傳進來,像是某種不急不緩的提醒。
提醒她記得自己那晚接過一通語焉不詳?shù)碾娫挘惨恢毕嘈抛约禾幚淼貌]問題。她甚至用這類“模糊通話”做過教學案例,告訴后輩要“尊重表達者的節(jié)奏,但也要遵守評估標準。”
可現(xiàn)在,她忽然不確定了。
她反復想象那個女孩坐在電話那頭,是不是猶豫了很久才說出“我明天還會打的”;又是不是,在等著電話那頭、等著她回應一句“好的,你隨時可以打來”。
可她什么都沒說。
她甚至沒聽出,那女孩正是陳彌前一晚接到的來電,也沒聽出她話語里的掙扎與猶豫。
蘇晚閉了閉眼,將那本舊記錄合上。時間過去太久,她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當時的表情,但她記得自己很快接起了下一通電話,像完成一項流程那樣,從那段沉默里抽身出來。直到幾個月后,那沉默才在一份結(jié)案回訪里被打破——那通電話,成了那個女孩留在系統(tǒng)里的最后一次嘗試。
這不是判斷失誤。
是她沒有去判斷。
她緩緩起身,把地上的紙一張張收好,重新放回桌面。
最后,她又在通話清單最末一行的記錄旁,用紅筆添上了一句話:
“她試過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