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并不總是帶來解脫,有時是更深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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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寫下那句話后,就沒再動過。
或許曾起身片刻,像個下意識的收尾動作,但最終,她還是重重跌坐回冰冷的地板上。
日光透過窗簾縫隙,精準地落在她眼前的紙頁上。那張清單已被揉捻得起了皺,仿佛也一同承擔了她整夜的掙扎、猶疑與后悔。
指尖仍停留在醒目的紅字上——“她試過兩次。”——仿佛仍在確認,這觸目驚心的字跡是否真出自她手。
一整夜,她只做了一件事:確認那個她內心深處極力抗拒的事實。
那女孩,真的求助過兩次。
不是推測,無關假設,是她親手從冰冷的數據中——通話編號、事件記錄、關鍵詞比對——逐一挖掘、拼湊出的,無法辯駁的證據。每一個細節都嚴絲合縫。
她記起當時自己抽離得那樣快,甚至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然后,一段塵封的記憶浮現:許久前的一次事后分析會上,技術組一個略顯青澀的實習生,捧著表格,小心翼翼地詢問一段意圖不明的語音數據是否需要人工復核。她記得自己當時正被某種焦躁或疲憊裹挾,只飛快掃過那串編號,便不假思索地揮手:“不需要。”那份不耐煩,那份急于“抽離”的心態,此刻清晰如昨。
如今回想,那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不需要”,或許從源頭就已經鑄成大錯。
她閉上沉重的眼瞼,將額頭深深抵在冰冷的膝蓋上,仿佛這個姿勢能將昨夜翻涌的、令人窒息的認知與悔恨,沖刷得更徹底些。然而,一切只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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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撥出對過往的一次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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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后,她扶著沙發邊緣,有些遲滯地站起身。久坐讓膝蓋深處傳來隱約地麻意,但她并未理會。
目光再次落在那行紅字上,停留了幾秒,仿佛要將這猩紅的警示徹底鐫刻進腦中。
隨即,她拿起桌上的電話,直接撥號。“您好,市局技術科嗎?我是蘇晚,對,之前參與過搭建熱線咨詢項目的……我現在輔助心理側寫組這邊跟一個案子,想問下,咱們熱線系統,包括舊系統的原始通話日志,還能查到嗎?”她的語氣平穩,但語速比平時快了一點。
“哪一年的?”那頭的值班人員聲音有些遲疑。
“2014年,”蘇晚報出日期,聲音清晰,“重點是11月17號和18號。”
對方似乎吸了口氣:“時間確實久了……我得查下有沒有歸檔轉存記錄。您留個聯系方式,我查到給您回電。”
‘好,麻煩了。’
電話掛斷,聽筒里只剩忙音。蘇晚握著電話沒動。她清楚,這一查或許耗時數小時乃至數日,結果也可能是一無所獲。但她別無選擇,只能等。
可即便如此,在她心底深處,仍殘留著一絲近乎頑固的執念。或許,18號那通電話并非她的全然誤判?或許,是冰冷的系統在記錄、轉存的過程中,無聲地刪減或遺漏了什么關鍵的片段?她迫切地想知道,在那記錄下的兩分五十一秒之外,是否還有什么她當時未能聽見的聲音,未能捕捉到的、更深切的求救信號。
她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是通往那個未知真相的第一步,甚至可能最終徒勞無功。
但比起昨天那個在悔恨泥沼中動彈不得的自己,這已然是向前邁出的、無比重要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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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沉重的遺漏,是被判定為‘無意義’的那部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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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以為會是一場漫長的等待,未曾想,第二天下午,技術科的電話就打了回來。
“蘇老師,找到了!2014年那批語音備份,”對方的聲音帶著一絲掩不住的意外,甚至可以說是驚喜,“存得相當完整,就在早期版本的一個離線存儲節點里,我們差點都忘了還有這么個地方。”
“那批數據……沒有同步到新系統里?”蘇晚握著手機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
“是這樣,當年系統迭代清理舊數據時,那些識別率低于閾值的、或者結構不完整的語音片段,都被系統自動標記成‘無效結構’,沒有導入主系統數據庫。但巧的是,為了測試新算法模型的識別邊界,我們人工抽樣了一小部分這類‘無效’數據做了備份……”那人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核對什么,“您要查的11月17、18號這兩天,正好就在這批抽樣備份里。”
蘇晚屏住呼吸,聲音壓得極低:“我……可以申請聽原始音頻嗎?”
“調取、解密需要點時間。我們處理好后會放到內部檔案端口,權限給您開通,您到時候自己去聽吧。”
“好,太感謝了。”她幾乎是屏著氣道完謝,掛斷了電話。
當天傍晚,她幾乎是第一時間守在電腦前,等到了第一批解密后的語音文件。點擊播放,老舊錄音特有的背景噪點嘶嘶作響,仿佛來自遙遠的時空。外放的聲音很輕,她不得不將音量調到最大,身體前傾,幾乎把耳朵貼在音箱上。
她反復聽了三遍。沒錯,就是那個聲音,疲憊、麻木,帶著一種近乎放棄的平靜。然后,在某個節點,語句戛然而止——“我明天——”
聲音斷得極其突兀,后面緊跟著的是冰冷的系統提示音,宣告通話結束。
她猛地按下暫停,心臟像被什么攥了一下。她迅速調出系統里關于這通電話的原始時長記錄:三分二十一秒。然而,剛才播放的、系統當前留存的這個版本,卻只有兩分四十七秒。少了三十四秒。
她顫抖著手點開更深層級的通話切割日志。屏幕上,一行灰色的小字像針一樣刺入她的眼睛:
【處理類型:自動截斷】原因:句式結構不完整/未檢測到有效關鍵詞/語音流中斷,跳轉下一處理單元。
她怔在那里,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凝固了。
不是系統沒有保存。不是記錄遺失。而是那句話,那個女孩后續可能說出的更多的話,被系統冰冷的算法判定為“無意義”,在進入正式記錄之前,就被當作無用的數據流,干脆利落地剪掉了。
她握著鼠標的手指緩緩松開,失去力氣,整個人向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感到一陣眩暈。
原來……如此。
不是她沒有聽見。不是她忽略了什么。
是那段“她還在說”的聲音,那段可能包含著更重要信息的、長達三十四秒的傾訴,被系統判定為——不值得保留。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卻又機械地再次點開那段音頻,將光標拖到那個斷點,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那句破碎的“我明天——”。她徒勞地試圖從那戛然而止的尾音和隨后的忙音里,捕捉到一絲絲殘留的回響,一點點被系統剪掉的聲音碎片。
可無論她聽多少遍,調大多少音量,后面都只有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就那樣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地落在屏幕左上角跳動的時間碼上,時間仿佛也隨著那段被剪掉的語音一起,停滯了。
那通電話,原來比她記憶中的,比記錄中的,都要長。
許久,她才慢慢抬起手,拿起筆,在那張寫滿了字的清單邊緣,空白的地方,緩緩寫下一句話。像是在為這一整天、乃至過去許多年的某個瞬間,下一個遲來的注腳:
“不是沒說完,是沒被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