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三年霜降,我在雕花拔步床上睜開眼時,指尖正掐著一方繡并蒂蓮的月白水袖。帳子外頭傳來銅盆輕磕的脆響,接著是丫鬟含著笑的吳儂軟語:“姑娘可算醒了,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來問,說梨香院的十二官晌午要往咱們綴錦閣排新戲呢。“
腕間金鑲玉鐲硌得生疼,我望著帳頂蹙金海棠花紋發怔。三日前在圖書館整理《紅樓夢》抄本時突然心悸,再睜眼就成了這副十四五歲的嬌弱模樣——榮國府賈氏三房庶女,名喚惜寧,生母早逝,跟著寡嬸周氏住在大觀園外的梨香院側院。
鏡臺上的菱花鏡里映出張芙蓉面,眉尖微蹙如黛玉,眼尾卻比她多三分明麗。鬢邊簪著支白玉蘭簪,正是原著里探春送與侍書的款式。我摸著鬢角那縷不服帖的碎發忽然想起,今日該是薛姨媽帶寶釵進府的日子,按原著走向,此后便是“金玉良緣“的開端。
“姑娘可是頭疼?“梳雙螺髻的小丫鬟鶯兒捧著銅盆進來,腕上紅繩系著的平安符晃得人眼暈。這名字...不對,原著里鶯兒是寶釵的丫鬟,眼前這丫頭該是惜寧的貼身侍女,名喚“墨蘭“才是。
喉間突然泛起苦澀,我按住發顫的指尖:“去取《牡丹亭》劇本來,再備些薄荷酪。“墨蘭應聲退下時,袖中掉出半幅灑金箋,彎腰拾撿的瞬間,我瞥見紙上簪花小楷寫著“冷香丸方“——這該是黛玉初入府時,寶釵尚未提及的秘方。
穿過月洞門便是梨香院,十八架朱漆屏風隔出排演場,十二個粉雕玉琢的小戲子正跟著教習練《游園》。我扶著雕花欄桿看齡官甩水袖,忽見角門處閃過半幅蜜合色裙裾,珍珠瓔珞撞在金絲楠木門上叮咚作響。
“惜寧妹妹來得巧?!巴跷貘P攜著平兒轉過假山,金絲八寶攢珠髻上的紅寶石墜子晃得人眼花,“你寶姐姐剛到,正說要尋幾樣新鮮花樣兒打絡子,可巧你這里有會編纏花結的墨蘭?!?/p>
她身后立著位穿蜜合色夾襖的姑娘,鵝蛋臉兒泛著珍珠光澤,眉尖一點胭脂痣襯得眼尾更柔。不是薛寶釵該有的豐潤,倒像...我突然想起原著里早夭的薛寶琴胞妹薛寶蟾,可眼前人腕上戴著的,分明是通靈玉才有的五色絲絳。
“璉二嫂子說笑了,“我福了福身,刻意避開寶釵探究的目光,“前日在太太屋里見著新貢的鵝黃纏枝蓮緞子,倒適合給寶姐姐裁件夾襖。“話落時留意到寶釵指尖微頓,腕間絲絳上的“不離不棄“四字繡得歪斜,分明不是出自金陵才女之手。
排演場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齡官失手摔了茶盞,滾燙的碧螺春潑在月白裙上。我下意識掏出手帕,卻見寶釵已蹲下身替齡官擦拭,指尖劃過小姑娘手腕時,袖中滑出半片靛青花瓣——那是只有太虛幻境才有的三生石畔絳珠草枯葉。
暮色漫進梨香院時,墨蘭捧著個纏枝蓮紋匣子進來:“璉二奶奶差人送的,說是寶姑娘給姑娘的見面禮?!按蜷_匣子的瞬間,冷香縈繞中躺著串血珀手串,珠子上刻著極小的“甄“字,正是原著中甄家抄家前托付給賈府的信物。
窗外傳來二更梆子聲,我摸著腕間血珀突然想起,三日后該是寶玉摔玉的日子。鏡中倒影忽然與記憶重疊,那個在警幻仙子案前執手相看的影子,分明有著與眼前血珀相同的血色紋路。
墨蘭抱著棉被進來時,我正對著案頭《南華經》出神。泛黃的紙頁間夾著片楓葉,葉脈里滲著朱砂寫的“神瑛侍者“四字——這該是黛玉葬花時未及焚燒的詩稿。指尖撫過楓葉突然刺痛,恍惚看見太虛幻境的朱紅宮門上,“離恨天“三字正在暮色中滲出血色。
更漏聲里,遠處傳來隱約的琴聲。不是黛玉的瀟湘館方向,倒像是從梨香院后的小角門傳來。我披了件鴉青斗篷尋過去,卻見角門虛掩,月光下立著個穿月白羽紗衣的男子,腰間玉佩刻著“通靈“二字,正是賈寶玉的隨身之物。
“姑娘可是惜寧妹妹?“男子轉身時,面上淚痕未干,眼尾那顆淚痣紅得像要滴出血來,“我在太虛幻境見過你,那日你說...說這一世要替絳珠仙子還完最后一滴淚。“
夜風掀起他衣襟,露出里衣上繡著的并蒂蓮紋——與我初醒時掐著的水袖紋樣分毫不差。遠處傳來墨蘭喚我的聲音,男子突然將枚刻著“甄“字的玉佩塞我手中,指尖相觸的瞬間,腦海中閃過無數碎片:警幻殿里的判詞殘頁、沁芳橋下沉著的金麒麟、還有那棵在雪地里開出血色花朵的絳珠草。
玉佩落地時發出清響,男子已消失在月洞門后。我撿起玉佩,發現背面刻著極小的字跡:“癸酉年臘月,甄家送玉人“。這日期,正是原著中甄寶玉送玉導致寶玉失玉的關鍵節點。
更深露重,回到房里時案頭多了幅畫卷。展開來看,畫中女子倚在太虛幻境的三生石畔,鬢間簪著的正是我今日戴的白玉蘭簪。落款處墨跡未干,寫著“悼紅軒主人書“——這該是曹雪芹尚未完成的后四十回手稿。
墨蘭端著安神湯進來時,我正對著畫卷出神。湯水里飄著片絳珠草葉,正是寶釵袖中滑落的那片。指尖觸到溫熱的瓷盞,突然想起警幻仙子曾說過的話:“頑石誤落紅塵,絳珠錯托凡胎,這一世的風月寶鑒,照見的究竟是鏡花還是水月?“
窗外飄起細雪,梨香院的戲臺上還響著《牡丹亭》的唱段:“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摸著腕間血珀,忽然明白這穿越不是偶然——太虛幻境的因果,終究要在這紅塵中了卻。而那個送玉佩的男子,究竟是真寶玉,還是如甄寶玉般的鏡中虛影?
更聲漸遠,案頭《南華經》無風自動,翻到“莊周夢蝶“篇。恍惚間,夢見自己化作絳珠草上的一滴露,正要滴入神瑛侍者捧著的玉瓶,卻見瓶中倒映出無數個賈府——有的烈火烹油,有的衰草枯楊,而每個場景里,都有個戴血珀手串的女子,在沁芳橋邊拾著半片刻著“甄“字的玉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