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三年立冬，黛玉進(jìn)府的轎子剛過垂花門，我便在沁芳橋畔拾到枚累絲嵌寶的金麒麟。麒麟腹間鏨刻的“惜寧“二字被苔痕掩了半，觸手時竟有溫?zé)岬拿}動，恍若揣著顆跳動的赤子心。
“姑娘快些，老祖宗等著呢。“墨蘭提著纏枝蓮紋琉璃燈在前引路，鬢間新?lián)Q的秋香色絹花沾著晨露。轉(zhuǎn)過滴翠亭時，忽聞角門處傳來車馬喧囂，八抬暖轎上繡著的蓮蓬紋正是甄家標(biāo)記——按原著，甄家送玉該是三年后的事。
榮慶堂里飄著新焙的杏仁茶香氣，賈母正摟著個穿月白羽紗衣的少女抹淚。黛玉的眉尖比記憶中更蹙得緊，眼尾泛著薄紅，倒像剛從太虛幻境的離恨天落了淚來。我福身拜見時，她袖中滑出片楓葉，葉脈里同樣滲著朱砂寫的“神瑛侍者“，與我案頭那片分毫不差。
“這是三房的惜寧丫頭。“王夫人指節(jié)輕叩雕花桌沿，目光落在我腕間血珀上時微頓，“自小養(yǎng)在梨香院，倒比旁的姑娘多些靈秀。“話里藏著的刺兒，原是因我生母曾是江南織造府的抱琴姑娘，與王夫人的陪嫁周瑞家的有舊怨。
寶玉掀著大紅猩猩氈簾進(jìn)來時，鬢角還沾著片白梅。他穿件石青刻絲灰鼠披風(fēng)，腰間玉佩卻不是通靈玉，而是那日在梨香院角門見過的“通靈“二字佩——原來他竟將真玉收了，戴的是個幌子。
“這位是林妹妹。“賈母話音未落，寶玉已盯著我腕間血珀怔住。他眼中泛起水光，忽然解下玉佩砸在青磚上：“什么勞什子通靈玉！前日在太虛幻境見著位仙姑，腕上戴的分明是這血珀串，偏說我認(rèn)錯了因果！“
玉碎聲驚得黛玉一顫，袖中楓葉落在碎玉旁，葉脈朱砂竟?jié)B進(jìn)玉紋，顯出“絳珠錯“三字。我彎腰拾楓葉時，寶玉突然抓住我手腕，血珀與他掌心的朱砂痣相觸，剎那間腦海中閃過警幻殿里的判詞：“金麟錯認(rèn)雙生劫，血珀凝光萬劫灰“。
“寶哥兒！“王熙鳳趕緊扶住晃神的寶玉，眼尾余光卻掃向我腕間，“仔細(xì)老祖宗心疼，快換塊新玉戴著。“她鬢邊的赤金點翠鳳凰簪輕輕顫動，簪頭明珠映出我身后寶釵的身影——她正盯著地上的碎玉，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絳珠草枯葉。
午后陪黛玉去拜見舅舅，路過梨香院時聽見里頭傳來低咳。秦可卿倚在朱欄邊，月白素紗裙上繡著的并蒂蓮竟在風(fēng)中滲出血色，恍若我初醒時掐著的那方水袖。她看見我腕間血珀，忽然抓住我的手：“妹妹可曾見過...見過開在雪地里的絳珠草？昨日夢里，有個戴玉的公子說，我的病要拿冷香丸做藥引...“
她指尖涼得像冰，腕間系著的正是寶釵給齡官的那串五色絲絳。絲絳末端墜著粒靛青珠子，細(xì)看竟是用絳珠草枯葉磨成的。我突然想起墨蘭抄的冷香丸方，里頭缺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卻多了味“太虛幻境三生石粉“。
暮色漫進(jìn)大觀園時，我在沁芳亭打開金麒麟。腹間“惜寧“二字在月光下泛著血光，竟與警幻殿里那幅畫卷上女子鬢間的玉簪紋樣相同。墨蘭抱著件蓮青纏枝蓮紋夾襖進(jìn)來，衣擺處繡著極小的“甄“字，正是白日里甄家暖轎上的蓮蓬紋變體。
“璉二奶奶說，甄家送了新樣的纏枝蓮緞子。“墨蘭說話時，袖中掉出半張灑金箋，上面畫著太虛幻境的宮闕圖，角落批注著“癸酉年臘月，甄家送玉人——此玉非彼玉，乃絳珠淚所凝“。
更鼓敲過三聲，窗外忽然飄起細(xì)雪。我摸著金麒麟上的刻字，想起白天寶玉摔玉時，他眼中倒映的不是黛玉，而是我腕間血珀的影子。遠(yuǎn)處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琴聲，正是《枉凝眉》的調(diào)子，卻比原著多了絲殺伐之氣，倒像是《離魂曲》的變調(diào)。
墨蘭端著燕窩粥進(jìn)來時，我正對著秦可卿的藥方出神。人參、白術(shù)、云苓之類尋常藥材間，赫然夾著味“冷香屑“——按寶釵的說法，這該是從冷香丸里篩出來的碎屑，可冷香丸需用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的花蕊，此刻藥渣里卻混著片絳珠草枯葉。
“姑娘，寶姑娘差人送了瓶花露。“墨蘭捧著個羊脂玉瓶，瓶身刻著“離恨天“三字，正是太虛幻境的宮名。倒出些在盞中，竟泛著血色，細(xì)聞有冷香混著鐵銹味，恰似秦可卿裙上滲出的并蒂蓮血痕。
雪越下越大，沁芳橋下的流水聲漸急。我忽然聽見橋頭有人低吟：“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循聲望去，只見白天見過的甄家轎夫立在風(fēng)雪中，腰間懸著的正是寶玉摔碎的半塊通靈玉，玉紋里“絳珠錯“三字在雪中明明滅滅。
走近時，轎夫突然轉(zhuǎn)身，面上竟戴著半幅白玉面具，露出的左眼角下有顆淚痣——與太虛幻境中神瑛侍者畫像上的一模一樣。他將碎玉塞進(jìn)我掌心，低聲道：“姑娘可記得，警幻仙子說過'頑石誤落，絳珠錯托'？這金麒麟原是該給史大姑娘的，如今刻了你的名，怕是要應(yīng)了'雙生劫'的判詞...“
話音未落，遠(yuǎn)處傳來王熙鳳的呼喚。再回頭時，轎夫已消失，掌心里的碎玉卻與金麒麟發(fā)出共鳴，隱隱拼成“真假難辨“四字。雪片落在金麒麟的“惜寧“二字上，竟融成血淚模樣，沿著麒麟鱗片滲入我掌心紋路。
回到房里，案頭畫卷不知何時翻到新頁：畫中女子不再倚著三生石，而是立在熊熊烈火中的大觀園，鬢間玉簪化作金麒麟，腕間血珀串滴著血，每滴血都凝成“甄““賈“二字。落款處多了行小字：“金麟現(xiàn)，真假分，絳珠淚，洗紅塵“。
墨蘭吹滅燭火前，我瞥見她腕上紅繩平安符褪了色，露出底下刻著的“警幻“二字刺青——這該是太虛幻境的侍書仙子。原來從墨蘭到鶯兒，從寶釵到秦可卿，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太虛幻境的印記，而我這個穿越者，早已被卷入這場真假難辨的劫數(shù)。
更漏聲中，隔壁梨香院傳來《離魂》的唱段：“恨只恨鎖住了金雀籠，飛不去孤鳳凰...“我摸著金麒麟上自己的名字，忽然明白這不是簡單的穿越，而是太虛幻境的因果錯位——當(dāng)金麒麟刻著“惜寧“而非“湘云“，當(dāng)血珀串凝著絳珠淚而非通靈玉，這場風(fēng)月寶鑒里的幻夢，早已在第一滴淚落下時，就偏離了既定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