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游躺在船艙狹小的榻上,心跳不由自主的加速起來。
自己這是怎么了?
明明在揚州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知道了,是那雙眼睛,那雙帶著風雪的眸子,里面總是寫滿了堅韌,是吹不彎壓不折的勇氣。
這樣的人,他生了十七年,從來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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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化碼頭。
船停靠在岸邊,紀簪雪最后看了一眼南方,壓下眼底的淚,被梨香攙著下了船。
梁府早早備上了馬車等在碼頭上,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婆子站在車邊,皮笑肉不笑的看著紀簪雪一行人。
她彎了彎腿,敷衍的開口:“紀姑娘,奴婢是梁府的婆子,姓丘,奉命來接姑娘,姑娘上車吧。”
那馬車說起來是馬車,實際不過是個車架子圍了四塊布,有幾處甚至還破了洞。
車把式懶懶的站在一邊,手里拎著個破爛馬鞭子。
能找出這么架馬車來下她的面子,想來那幫親戚也是費了心思的。
“你們怎么找了這么一架馬車來接折辱我們姑娘......”
“啪!”
一聲脆響在紀簪雪耳畔響起,丘婆子竟就當著紀簪雪的面打了梨香一巴掌。
“我勸這位姑娘還是規矩些,這里是京城,不是你們揚州,要認清楚自己的身份,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得分得清才好,不然小心哪天丟了命。”
說罷她用眼睛夾了梨香一眼。
梨香性子素來安靜柔弱,丘婆子手勁兒大,一巴掌打的她半邊臉都腫起來,眼睛里含著淚。
桃香看不得自己姐姐受委屈,正想上前爭辯,卻見紀簪雪一巴掌扇在丘婆子臉上。
丘婆子正耀武揚威,一巴掌扇在她臉上,沒設防,一個趔趄險些摔了個狗吃屎。
她瞪著一對細長的眼睛,驚詫的看著紀簪雪:怎么回事?大夫人不是說她是一個落魄商戶之女嗎,怎么倒比一般的世家女還有氣勢些,駭的自己幾乎有些不敢同她對視。
“你又是什么身份?”紀簪雪摸了摸打的生疼的手:“當著我的面打我的丫鬟,誰給你的膽子?”
紀簪雪微微瞇起了眼睛,她并不正眼瞧丘婆子,只是斜著眼睛睨著,好像是狀似無意的瞥了一眼。
丘婆子背上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那雙眼睛,尖銳的好像要在她身上扎出兩個洞來......
她連忙行禮陪笑:“姑娘莫怪,是老奴我豬油蒙了心,這就差人給您套車去,勞請您多等一會兒。”
“不必。”
安靜了半晌的船上,突然喧鬧起來,幾個船夫架著個有棱有角的大包袱下了船。
外面罩灰的布單子被掀開,丘婆子瞪大了眼睛,她怎么都沒想到紀簪雪能從揚州帶來一架馬車。
船老大牽著兩匹駿馬下來,差人套了嚼子,那馬身上出的汗分明就是血色——竟然還運了兩匹汗血馬來。
走水路運馬,最是麻煩,頭一個問題就是這船得足夠大,能有位置做馬廄,再有就是得保證馬兒時時都能吃飽。
最后要解決的便是船老大,大多數的船家都不愛運活物,生怕死了病了惹晦氣。
紀簪雪身家到底有多少,才能讓船老大心甘情愿地為她運馬?
丘婆子覺得自己錯了,從一開始信了大夫人說,紀簪雪不過是個商戶之女開始時就已經錯了。
她隱約覺得她的厄運不會到此為止,幾乎今天就要葬送在這里,心里漸漸爬上了幾分恨意,恨大夫人讓自己來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她想上前為自己求幾句情,可再抬頭的時候,紀簪雪的車隊已經遠遠的把她落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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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先太爺梁拙生前官至吏部尚書,權傾一時,死后長子梁敬山科舉入仕,如今也是入閣有望,紀簪雪的未婚夫,也就是梁府的長房嫡子梁從緒,考上了元景十年的狀元,二房三房也各有造化,在京城這樣吐口吐沫都能砸到七品官的地方,實實在在算得上是高門大戶了。
梁宅正在槐花巷,占了整條街。
一輛精巧雅致的馬車緩緩駛進了巷子,停在了梁府門口。
紀簪雪抬手撩開轎簾,看了一眼梁府正門。
果真是官宦人家,氣派體面,門上高懸的牌匾字跡虬勁有力,一派金石之氣,下方朱門緊閉,只開了扇角門,銅鈕整齊的排布在府門上,小廝安靜的守在門口,一派肅穆景象。
紀簪雪下了馬車,從府里走出來個華服少女,滿頭的珠翠好似不要錢一樣插著,像個雜草堆一樣安在頭上,身上披著個艷粉的披風,從頭到腳看過去,活脫脫一個暴發戶模樣。
“來人,去把角門給我打開,我梁府的門庭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隨便進的嗎?也不怕玷污了門楣。”
瞧她頤指氣使的模樣,應該是府里某位小姐。
一旁小廝聽這少女說話,忙不迭的去開角門。
高門大戶,正門一般不常開,府里主子都從偏門出入,只有下人才走角門。
紀簪雪今天剛到府,她就這么明火執仗地來給她下馬威,想來也是個沒腦子的。
少女見紀簪雪面色如常,冷笑了一聲續道:“就你這樣下賤的破落戶生的姑娘,還想嫁給我二哥哥?真是做夢,你怕是連慧珠姐姐的一根指頭都比不上。”
“趁早斷了這心思,回你的揚州去,說不定還能給自己留些臉面。”
一邊的丫鬟見她越說越難聽,勸道:“七姑娘,咱們回府吧,太夫人還等著紀姑娘呢。”
被叫做七姑娘的少女一把甩開丫鬟,瞪了她一眼,繼續罵道:
“我不知你當年是怎么死皮賴臉的和二哥哥簽上的婚書,可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想嫁進梁家,先掂量掂量自己那沒有三兩重的骨頭,能不能受得起梁家的尊貴。”
死皮賴臉?她?
七姑娘一臉的倨傲,看的紀簪雪想笑。
當年,當年若是沒有她母親下嫁揚州,恐怕整個梁家都要煙消云散了,哪里還有她在這里耀武揚威的份兒?如今紀家人丁單薄,梁家如日中天,想起來嫌棄紀家身份低微,是商賈人家了,真是可笑至極。
紀簪雪不欲與她多費口舌,徑自領著丫鬟向偏門走去,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梁七姑娘。
七姑娘見自己被這個低賤的商女無視,心里幾分不悅頓時大漲。
她快走幾步上前推搡了紀簪雪一把,恨恨道:“你沒看見本小姐嗎?”
怎么能這么無理取鬧,沒完沒了?
紀簪雪回頭盯著她,眼神冷的幾乎要結冰。
她也沒說話,只靜靜看著,七姑娘看她眼神肅殺,閨閣里嬌養長大的女兒,自小都是被哄著捧著長大的,哪里看見過紀簪雪這樣的眼神,心里害怕,竟是幾乎要哭出來。
她哼了一聲,喊道:“你欺負我,我告訴祖母去。”
說罷跑進了府門。
欺負嗎?到底是誰在欺負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