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的初雪來得猝不及防。周延縮著脖子穿過操場，球鞋踩在結霜的跑道上發出細碎的響，羽絨服拉鏈拉到鼻尖，只露出半雙眼睛。教學樓拐角的公告欄前圍了群人，他聽見阿浩的大嗓門穿透寒風：“周延！七班在三樓最左邊，我幫你占了后排的位置！”
木質樓梯踩上去吱呀作響，三樓走廊飄著油墨味——是黑板報未干的顏料。七年級七班的門半開著，穿紅圍巾的女生正踮腳貼窗花，馬尾辮垂在后背，紅圍巾穗子掃過門框：“新同學進來呀，別在門口凍著！”她轉身時，周延看見她鼻尖凍得通紅，像顆小櫻桃。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任瑤。她的校服比別人大一號，袖口沾著粉筆灰，說話時總有種不容置疑的利落。當她把課程表塞到他手里時，指尖的溫度透過紙張傳來：“我是班長任瑤，有問題找我就行。”課程表背面畫著簡筆小熊，舉著寫有“七班”的小旗子，周延突然想起沈棠的作業本，喉嚨微微發緊。
第三排傳來輕輕的笑聲。扎著低馬尾的女生正把課本碼成整齊的方陣，每本書的書角都朝同一個方向。她抬頭時，梨渦在臉頰兩側漾開：“我叫林小滿，坐你前排哦。”她遞來塊水果糖，糖紙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草莓味的，鎮東頭小賣部買的，比縣城的還甜。”
周延的課桌在林小滿后排，抽屜里不知誰塞了張字條：“歡迎回家”。字跡圓滾滾的，像裹著糖霜的元宵。他摸著字條邊角的毛邊，忽然聽見任瑤在講臺前喊：“下午體育課自由活動，想打雪仗的去操場集合！”教室里頓時響起桌椅碰撞聲，林小滿轉身時碰倒了鉛筆盒，彩色鉛筆滾到他腳邊，他慌忙蹲下撿拾，指尖觸到她課本封面上的貼紙——穿裙子的小熊，和沈棠當年的一模一樣。
雪仗在籃球場打得昏天黑地。周延躲在單杠后，看任瑤團的雪球又圓又硬，精準砸中男生們的后腦勺。林小滿蹲在花壇邊堆雪人，圍巾滑到腰際也渾然不覺。突然有個雪球從斜后方飛來，他本能側身，羽絨服布料卻“刺啦”裂開道口子——不知是誰的雪球里混了樹枝，裂口從肩胛延伸到腰線，像道猙獰的傷疤。
暮色漫進教室時，周延縮在暖氣片旁，看著任瑤舉著他的羽絨服發愁。“校門外的裁縫鋪早關門了。”她咬著筆帽，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只能自己縫了，誰帶針線了？”林小滿從帆布包里翻出個繡著櫻花的鐵盒：“我奶奶讓我帶著，說女生總要學針線活。”她說話時，梨渦在臺燈下若隱若現。
任瑤的針線活意外地笨拙。銀針在她指間打轉，好幾次戳到指尖，卻堅持不肯讓林小滿接手：“班長怎么能連縫衣服都不會？”她對著裂口皺眉，突然想起什么，從書包里掏出數學練習冊：“周延你數學好，幫我看看這道應用題唄？”臺燈的光把她的側臉鍍上金邊，周延盯著她晃動的馬尾辮，突然想起小學時沈棠追著男生跑的模樣——同樣利落的背影，同樣讓人心跳加速的弧度。
“你這樣縫會漏風的。”林小滿舉著手機當手電筒，屏幕光照在裂口處，“得先把脫線的地方對齊，像這樣……”她捏住羽絨服布料，指尖劃過周延的肩膀，他頓時渾身僵硬。雪粒子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響，任瑤突然笑出聲：“周延你耳朵紅得像番茄，是凍的還是害羞呀？”
三人在教室待到月亮爬上旗桿。任瑤終于縫完最后一針，舉著羽絨服轉圈：“大功告成！雖然針腳像蚯蚓爬，但絕對結實。”她把衣服丟給周延時，紅圍巾蹭過他手背，帶著淡淡的茉莉香——和母親常用的雪花膏一個味道。林小滿趴在桌上畫漫畫，手機屏幕映出她認真的側臉：“給你畫了只穿補丁羽絨服的小熊，胸口還有顆星星哦。”
放學路上，任瑤把紅圍巾分他一半：“明天記得戴，天氣預報說要零下了。”三人在岔路口分開，雪光映著她們的背影，任瑤的馬尾辮和林小滿的低馬尾在風里晃蕩，像兩簇跳動的火苗。周延摸著羽絨服上歪扭的針腳，突然覺得這個冬天不再那么冷——原來有些溫暖，會在裂縫里悄悄生長，像春雪融化后，泥土里冒出的第一株嫩芽。
深冬的某個午休，周延在儲物柜發現個信封。牛皮紙上畫著穿紅圍巾的小熊，拆開是任瑤的字跡：“昨天數學考砸了，這是你講的那道題的錯題解析，畫了小熊當獎勵。”紙頁間夾著塊水果糖，和林小滿送的草莓味不同，是橙子味的。他抬頭看見任瑤正趴在講臺改作業，陽光從她發間漏下，在桌面投出細碎的光斑，突然想起五年級在新學校刻的“沈”字——原來有些名字會被新的名字覆蓋，有些溫度會取代舊的溫度，卻都同樣讓人舍不得放手。
元旦前的最后一天，林小滿抱著作業本撞開教室門，發梢沾著雪花：“周延，你的信！”牛皮信封上印著縣重點初中的校名，他指尖一顫，看見熟悉的字跡在封口處畫了只小熊——是沈棠。教室里的喧鬧聲突然遠去，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那年在便利店遇見她時一樣劇烈。
信里只有短短兩行字：“聽說你回鎮里了，老家的雪還是那么大嗎？便利店的熱可可第二杯半價，可惜沒人和我分了。”周延盯著“熱可可”三個字，突然想起七年級開學那天，任瑤遞來的課程表背面，同樣畫著舉旗子的小熊。他摸著信封上的郵戳，2011年12月25日——平安夜，正是他們在教室縫補羽絨服的日子。
窗外的雪又下大了。任瑤在講臺前組織大家寫新年愿望，林小滿在黑板上畫著戴圍巾的小熊，周延趴在桌上，用美工刀把橡皮切成小塊。這次他沒刻“沈”字，而是把每塊橡皮都磨成星星的形狀——就像任瑤畫的錯題解析旁的小熊，就像林小滿手機里的漫畫，這些星星在課桌上堆成小小的山，在冬日的陽光里，閃著溫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