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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四月……
時鐘即將指到五點(diǎn),太陽港航從長江這張“大床”上,懶懶地神了個懶腰,沉睡了一夜的大街小巷,便被一輛喘著粗氣的舊三輪車,打攪了一夜的美夢,被迫開啟了新一天的工作……
那是一輛銹跡斑斑的,來自遙遠(yuǎn)的SD省,DY市,廣饒縣,丁莊鎮(zhèn)的,五十多歲的舊三輪車。按理來說,它早就過了該退休的年紀(jì)。可它依舊背負(fù)著堆成山的舊紙板、碎玻璃、空瓶子,顫顫巍巍地顛簸著,喘息著,隨著它同樣喘息著的第三代女主人江小萱,行走在這完完全全陌生的JS省,NJ市,在這陌生的長江邊,向前,艱難地,蹣跚著,一寸……一寸……
江小萱,你從哪里也看不出來——她竟然只是一個年僅19歲的大一姑娘!她額前、兩鬢凌亂的碎發(fā),襯著她粗糙的黃灰色面頰。她從初一穿到大一的黑色舊連衣裙上,斑斑駁駁的,爬滿了褐紅的鐵銹、灰白的粉塵——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還是她大伯家的江小萌姐姐,用她的第一筆實習(xí)工資,給她買的12歲生日禮物……這些,讓她看起來,足足有三十九歲、四十九歲,甚至是五十九歲——總之怎也不像個十九歲的年輕姑娘。盡管她極力使自己看起來“朝氣”一些,將一頭落滿灰塵、黯然無光的及腰長發(fā)束到了頭頂——照樣難掩她那滄桑老態(tài)。
要不是因為那討厭的舍友余歌,要不是她們都看不起她這個從廣饒——一個聽都沒聽說過的小地方來的“小鎮(zhèn)姑娘”,要不是她因此整天被指使著干宿舍里最多最臟最累的活,要不是為了湊個租金租房子,逃離那個余歌和那群可惡的舍友——江小萱才不會五更天的起早貪黑風(fēng)雨無阻起來滿城收廢品呢!要不是這樣,她在這個時候,一定還在和那些“好吃懶做”的舍友們一樣,躺在宿舍里舒舒服服地享受著天馬行空的美夢呢!
天天賣廢品,附近幾家廢品站的大爺大媽都認(rèn)得她了,一見面就是小江長小江短地“問候”“寒暄”,尷尬得她較之都能原地?fù)赋鰝€洞來,然后整個人再鉆進(jìn)去,從此再不見天日。沒辦法,江小萱這個天生社恐的人怎么忍得了這種“屈辱”!惹不起,便只能躲,這不,天不亮就得起來,比往常早起了幾個小時,轉(zhuǎn)戰(zhàn)浦口區(qū)賣廢品了——她沒去過浦口,浦口廢品站的大爺大媽絕對不會認(rèn)識她。
可是,早在江小萱來南大報道之前,從鼓樓到浦口的必經(jīng)之路——南京長江大橋,就已經(jīng)在封橋整修了。可憐的小萱,便只能從江邊繞路而行。
唉,小萱感到自己的前路,便如同這大橋一般,被死死地封住了。尤其是,當(dāng)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圓了曾經(jīng)的美夢——考上南京大學(xué),之后。
余歌!余歌!江小萱恨死了余歌!余歌那小屁孩,也就十五歲,才比家里的小臭椿(江小萱之弟,江小椿,2005年5月30日生)大著多少啊!
可是……憑什么!憑什么!她不到15歲就參加高考,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考上了南大!這還是她太小發(fā)揮“失常”才“只”考上了南大!江小萱都不敢,也不愿再回憶起自己當(dāng)年拼死拼活,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卡著線考進(jìn)了南大歷史系——這個是個人都不屑得要得專業(yè)!
憑什么!憑什么!聯(lián)合國六種工作語言,沒有她余歌不會的!這還不夠——她一口漂亮的拉丁語,足矣讓整個南大為她傾倒!憑啥她從9歲就開始主持國內(nèi)國際各種大牌電視節(jié)目——連江小萱自己都是看著她的節(jié)目長大的。而江小萱自己呢!也就初中在學(xué)校元旦晚會上唱過幾次歌——不必說主持這樣的大型節(jié)目,就連上電視當(dāng)個背景板而已,對她來說,也不過天方夜譚,癡心妄想罷了。
憑什么!憑什么!余歌她才15歲,也是跟所有人一樣剛上大一,不過她又跟所有人不一樣——因為別人都是一張白紙,而她不是!憑啥同樣剛上大一,她就全票當(dāng)選了學(xué)生會主席,并一人身兼班長、團(tuán)支書兩大要職——整個南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個叫余歌的15歲小姑娘了!憑什么大家都聽她的!她哪來這么高威望!小萱回想自己求學(xué)十二年……自己倒是連個課代表都當(dāng)不上!
……
憑什么?憑她在南京本地出生!在上海長大!憑她爸是上海大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余長明,她媽是海歸心理學(xué)博士,現(xiàn)在是博導(dǎo)的齊夢婷!其實說到底,余歌性格沉穩(wěn),自然沒招過沒惹過包括江小萱在內(nèi)的任何人。可江小萱偏偏就是恨毒了她,但又在恨她什么呢——恨她高貴的出身?恨她美麗的容貌?恨她豐富的知識?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高貴的出身、美麗的容貌、豐富的知識,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擁有著這些呢,他們或許有著其中之一,之二,抑或是像余歌這樣,三者皆有。如果是這樣,全世界七八十億的人,小萱豈不是都得恨個遍了——可她哪里恨得過來呢?又為何只恨一個余歌呢?她那高貴的出身、美麗的容貌、豐富的知識,本身,根本無以讓小萱產(chǎn)生如此厭恨。真正令她恨之入骨的,是余歌擁有的這些,都是她的資本,是能讓她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包括小萱在內(nèi)的一眾旁人,一輩子都望塵莫及的東西的,雄厚資本——學(xué)校的榮譽(yù)、眾星捧月的人緣、社會的認(rèn)可、無盡的財富……
而在人們的骨子里,或許只是江小萱的骨子里——或許吧,誰知道呢,只有擁有了這些東西,一個人才是一個有價值的人;只有能躋身“有價值的人”之列,才算是不枉此生;又只有不枉此生的人,才配活在這世間——不必說“風(fēng)風(fēng)光光”,起碼能夠把最基本的呼吸心跳瞳孔維持住罷了。
可是這些東西,小萱又有什么呢?12歲背井離鄉(xiāng),只為上全東營最好的中學(xué)勝利一中,而耗光了父親的財產(chǎn)?14歲沖動莽撞,聯(lián)名上書為不愿剪短發(fā)而跳樓的同學(xué)鳴不平,而丟盡了母親的顏面?17歲為了擠進(jìn)重點(diǎn)班、18歲為了擠進(jìn)南大,而拋卻了自己的健康和快樂?她曾做出了余歌幾百萬倍的付出與犧牲啊!可她為此獲得的,有余歌的千萬分之一了嗎?余歌能流利運(yùn)用七種語言,她卻依然操著一口蹩腳的英語;余歌左右逢源身兼數(shù)職,她卻到現(xiàn)在連班里的同學(xué)都認(rèn)不全;余歌已經(jīng)到了獎學(xué)金拿到手軟的地步,她卻到現(xiàn)在還連個論文都不會寫……
微觀一個人,人的一生都在追求所謂的“幸福”;放眼整個人類歷史,甚至是幾十萬年來,人類自產(chǎn)生開始,亦在追求“幸福”。可什么又是“幸福”呢?不用講那么一大堆虛頭巴腦的“意義”,于江小萱這樣的普通人而言,幸福,無疑就是擁有一切。而余歌,她豈不是“幸福”的典型范本——還有什么美好的東西,是她余歌沒有的呢!
畢竟思考是一件極其耗能的事情——不然人類怎么會本能地去避免動腦筋呢?恨了半天車子,恨了半天余歌,恨了半天命運(yùn),最終還是恨到了她這個不爭氣的江小萱的頭上——她實在是乏了——畢竟不管是她拉的車子,還是她裝的腦子,但拿一個都足以把江小萱壓到散架的地步,況雙乎!
算了,歇一會兒,看看江景。反正今天出早了,廢品站還沒開門呢。
太陽似乎比剛剛清醒了不少,發(fā)出了愈發(fā)耀眼的光,升上了更高更遠(yuǎn)的天。不過太陽也是情深義重之物,在追求自己的高度的路上,亦不忘為長江——這枕了一夜的溫床,灑下柔柔的、燦燦的金光,隨著晨風(fēng)輕拂,微微蕩漾,柔情依依。
太陽的理想和使命,是普照大地、溫暖眾生。是的,它做到了。可似乎,又偏偏是忘了長江邊這個拖著比她還高還重的廢品車的,來自遙遠(yuǎn)的小鎮(zhèn)的艱苦求學(xué)的女孩——江小萱。盡管這長江——已是一片“浮光躍金”之態(tài),可偏偏這晨光熹微,驅(qū)不散她披星戴月的冷,照不透她眉頭心頭的陰。
“唉,上海又如何,小鎮(zhèn)又如何呢!”江小萱跳下禁錮了她一早上,甚至還要久得多的廢品車子,大步流星行至長江之濱,迎著晨光,極力鼓足她那所剩無幾的傲氣,“余歌,她14歲上大學(xué)又如何,跟一般18歲上大學(xué)的又有什么兩樣,反正都是上大學(xué)!她這學(xué)期專業(yè)第一又算什么,以后的專業(yè)課越來越多越來越雜越來越難,誰知笑到最后的會是誰!她一人身兼班長團(tuán)支書兩大要職,這十四五歲的小丫頭片子就能忙的帶過來?誰知她以后是連任還是被人頂下去!語言這東西多學(xué)上幾年誰都能會,她這么小就會這么多語言又算什么,頂多也就是起步早點(diǎn),自己多追幾年,絕對追得上她,還能拉她不知多少條街!她參加了這么多國內(nèi)國際的活動又算什么,自己只是懶得報名寫簡歷罷了,要是勤快點(diǎn),誰參加不了!……”
總之,生而倔強(qiáng)的江小萱,同樣是人,同樣在南大,同樣在一個宿舍,哪一點(diǎn)比不上余歌!憑什么余歌擁有一切,她一無所有!憑什么余歌發(fā)出了光升上了天,她只能起早貪黑賣廢品以求一點(diǎn)點(diǎn)可憐的錢!嗯,用不著那么多的“憑什么”——余歌擁有的一切,總有一天,她江小萱,照樣能分毫不差地?fù)碛校踔帘人龘碛械母啵茫?/p>
“哼,楊貴妃曾經(jīng)多么的受寵,最終不還是在安史之亂中落得個‘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的下場!唐明皇后宮中那些‘無顏色’的‘六宮粉黛’呢?她們就不曾嫉恨楊貴妃的盛寵嗎?可是在楊貴妃慘死的一剎那,她們還羨慕嗎?或者說,她們?yōu)樽约簝e幸活下來而慶幸嗎?”小萱用上自己的“專業(yè)知識”,一遍一遍地盤問著自己,“所以,就算自己成不了大事,像個普通人一樣過一生又如何呢!畢竟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余歌現(xiàn)在風(fēng)風(fēng)光光,以后誰知她能落得個什么下場!
“何意斗紅妝,終付東流水。將相王侯糞土尋,紈绔終成鬼。
“才度朔風(fēng)欺,又苦爭春累。散發(fā)狂歌弄釣舟,醉臥蒿叢睡!”
江小萱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那還是她高中的時候隨身攜帶的單詞本呢!她一直帶到了大學(xué)。如今,連封面反面——總之是所有能寫東西的地方,全都被她寫滿了。但起碼還有一處稍微大一點(diǎn)的空白,讓她一邊默默低吟,一邊寫下這隨口吟出的詩句。
上片當(dāng)然是罵余歌這樣的紈绔子弟花花公子——可解氣了!爽!可是又想到自己這樣拼死拼活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擦線擠進(jìn)了南大……唉!這命運(yùn)啊!命運(yùn)!是一個永遠(yuǎn)都沒有答案,卻又吊著人永遠(yuǎn)不可能不想的問題。
太陽生得愈發(fā)的高了,遠(yuǎn)了,明媚了,越來越多陰陰沉沉的角落,被漸漸照透;五更天殘留的寒氣,漸漸也被驅(qū)散。江水已被這朝霞,染成了透著丹紅的金,躍動著繁星傾落一般的光。啊!小萱姑娘,你要相信,你的前路,永遠(yuǎn)都是這樣朝霞一片——不要忘了,曾經(jīng)你是多么的不被看好!不也是15歲考上了DY市最好的高中——勝利一中,17歲從普通班跳入了重點(diǎn)班,18歲又一躍上岸南京大學(xué)!所以現(xiàn)在,余歌又算什么,收廢品又算什么呢!
“不要在江邊走!誒!邊上走危險!”
不知哪里傳來一陣喊聲,小萱嚇得本能地一顫——正如她十幾年的求學(xué)生涯中,在她不知多少次的走神時,被不知多少老師,不知多少次地厲聲喊她的名字一樣,瞬間把她從天馬行空的幻想中,一把拽回了冰冷冷的現(xiàn)實。
“是在叫我嗎?”江小萱和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一樣,做賊一樣的心虛。她渾身每一個細(xì)胞、每一條神經(jīng),都如同被下了緊箍咒一般,渾身緊繃成了一塊僵硬的石頭,不聽使喚地向后撤了幾步。
“江邊危險!離開一點(diǎn)!”
江小萱已經(jīng)撤到了離江水老遠(yuǎn)的地方。可是那聲音依舊不停。
看來不是叫她的。
江小萱渾身緊繃的肌肉松弛了一些,她不引人注意地扭了扭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人,一個中年男人——一個讓她的精神為之一振的中年男人。
啊!那不就是她17歲開始,就崇拜著的——南京長江大橋上的救人英雄——程思?xì)w!
是他,不辭辛苦,在南京長江大橋上救助輕生者,自2003年9月始,今已是第14個年頭,救下的生命,已不下三四百;是他,慷慨解囊,自費(fèi)在秦淮古街成立“思?xì)w閣”,收留救下的輕生者,并收了不少徒弟、不少志愿者——小萱也算吧,只不過是剛升高三的時候,為他的超度法會寫了一篇祭文——他親自寫下“感謝志愿者小江撰文”的。
仰慕他的這兩年間,她不知在作文中多次用到了他的事跡,作為舉例論證——甚至包括她的高考作文;她高二高三上課走神,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幻想自己去了南京讀大學(xué),成為了她的徒弟的場景;也正是因為他,她才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考進(jìn)南京大學(xué)!就算考不上南大,還有東南,南師——總之,只要在南京,就好。
不過話說回來,程思?xì)w既然不是在喊她,那是在喊誰呢?江小萱又把頭轉(zhuǎn)了回去——確實有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子,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衣衫襤褸,低垂著頭,行走在長江之濱。起起落落的江水打濕了她的鞋襪,她亦是不管不顧。
她似乎不想讓人看到,雖是一絲一毫,但明顯是向著江心——江小萱看得出來,她的雙腳,漸漸地,完全浸入長江之中了。
很明顯,她是想輕生!程思?xì)w剛剛喊的那個人——是她!正是她!
哎呀,這不是天賜的良機(jī)嗎!
江小萱剛剛振奮起來的精神,突然又被電擊一般,燃燒了起來,顫動了起來。她只需要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把這個瘦瘦小小的女人拽離江面……既能引起自己的偶像程思?xì)w的注意,說不準(zhǔn),又能被學(xué)校大肆表彰“見義勇為”,被學(xué)校的各種推文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出門就被記者團(tuán)團(tuán)圍住——呵!這樣以來,全南大還有誰不知道歷史系有個叫江小萱的!至于那個余歌……哼!她又算什么!她就連個蛆都不是,靈魂無毫末之重,她江小萱一腳,就能把她扁成一灘肉醬!
說干就干,江小萱連喊都懶得喊,一個箭步?jīng)_上去,連那個瘦小女人都沒有覺察到,便被連拖帶拽得強(qiáng)制遠(yuǎn)離了江水。
等那個女人終于反應(yīng)過來,便是狼一般的哭嚎,掙扎——一個下定決心要死的人,能有多么大的力氣,這一刻,江小萱是親身感受到了,如此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連她作為山東人,一米七的高大身子,竟也招架不住這一米五的瘦瘦小小的女人拼了命的掙扎。
此刻,她什么也看不到——可她是多么的期待,程思?xì)w能看到她這“見義勇為”的“義舉”,然后過來幫她一把,最好再夸贊她幾句,甚至是一高興,馬上收她為徒!她又是多么的肯定,程思?xì)w離她不遠(yuǎn),他絕對看到了,絕對,馬上也就會趕過來幫她一把的!
“誒我說小姑娘啊,救人哪有你這么暴力的。好好救下來好好勸嘛!放開,你先放開,后面我來整。”
朦朦朧朧的混亂之中,江小萱聽到了一陣聲音——如同神啟一般的聲音,和剛剛聽到的音色一模一樣!
如那聲音所言,江小萱放開了女子,擦了擦眼睛——果然!正是程思?xì)w,他來幫她了!啊!仰慕已久的偶像,此刻,竟然理她如此之近!曾經(jīng),只會出現(xiàn)在新聞報道上,出現(xiàn)在她的作文中的那個人,此刻,竟然近到,能如此清晰地聽到,他“震耳欲聾”的呼吸聲!
可誰知可憐的小萱,她偏偏就是個很有社交需求,又沒有什么社交技巧的小鎮(zhèn)姑娘呢!她怎知怎么跟面前這仰慕已久的偶像寒暄一陣,如何跟他搭上幾句話拉近關(guān)系呢?她此刻會做的,能做的,只是在原地傻傻地站著,雕像一般佇立在側(cè),看著程思?xì)w是如何把這個輕生女子勸妥當(dāng)了,如何把她帶上摩托車,離開長江的。
這下江小萱反應(yīng)得足夠快,她一個箭步便踏上那銹跡斑斑的老三輪車,如同草原牧民踏上心愛的駿馬。沉重衰老的三輪車,這會兒瞬間輕盈了,年輕了,載著同樣年輕的江小萱一路飛奔,追隨著程思?xì)w遠(yuǎn)去的行跡,一路追到了那枕水而建的氣派古街——秦淮古街,停在了一塊寫著“思?xì)w閣”三個顏體楷書大字的木質(zhì)牌匾前。
江小萱依舊是沒有那個勇氣跟進(jìn)去。正好門口有棵老槐樹——她可以先歇歇腳。反正程思?xì)w待會先把人安頓下來,等他忙完出來的時候,她再跟他寒暄上一陣子,就好。
那老槐樹,已經(jīng)吐出了淡綠色的,一穗一穗的可愛的小小花蕾。過不了多久,這高大雄壯的老樹上,便會掛滿一頭潔白的雪,漫溢出清新怡人的芬芳,隨著初夏的暖風(fēng),飛向千里萬里。這棵老槐樹,比她還要老,比她的車子還要老,甚至比程思?xì)w還要老,比思?xì)w閣還要老,比這條街還要老——也許是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從哪里,或許是風(fēng)傳來的,或許是雨送來的一粒小小的種子——沒有人注意到它,更不會有人精心呵護(hù)它,可它偏偏就是如此倔強(qiáng),如此倔強(qiáng)地扎根,發(fā)芽,生長,開花,再到如今的亭亭如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甚至被專門地保護(hù)了起來。它就如此風(fēng)雨不動地,見證著南京城千百年的風(fēng)云變幻、滄海桑田。它的每一寸樹皮,每一根枝條,每一片葉子,每一只花苞,都寫滿了故事,寫滿了南京城的故事,寫滿了住在這里的每一個人的故事。春夏一到,便慷慨地散開如蓋的綠蔭,開出滿枝的香雪,予疲累的人亭亭陰涼,予失意的人萬里花香。
“今宵折桂黃河畔,明朝看盡江南花。”望著一樹將開未開的槐花,江小萱肌肉記憶一般地吟哦著,當(dāng)年高考出分之時隨口吟出的不修韻律的詩行——啊!曾經(jīng)!多少曾經(jīng)!多少夢,圓了;又有多少夢,碎了……
“我和你一樣,一樣的堅強(qiáng),一樣的全力以赴追逐我的夢想……”
口袋里的手機(jī)又如程序設(shè)定一般響起了不知響了多少次的鬧鈴音樂,再一次把江小萱從溫暖的白日夢,一把拽回了冰冷冷的現(xiàn)實——哎呀!怎么……9:30了!她已經(jīng)出來這么久了嗎!這么久了,程思?xì)w還沒忙完!
再扭頭一看……還有一車的廢品呢!啊呀!壞了!竟然忘了正事了!
9:30……唉,真是禍不單行。江小萱還忘了,今天還有早十專業(yè)課呢!
哎呀!什么腦子嘛!
顧不上廢品了,只能跨上這沉重衰老的破三輪車,氣喘吁吁地一路狂奔回學(xué)校了。
等拖著一堆摞得比她還高的紙板子空瓶子進(jìn)了校門,再丟下車子氣喘吁吁地狂奔進(jìn)教室……很顯然,她果真是遲到了。教室里幾十只眼睛,此刻便齊刷刷地投向了這個氣喘吁吁的灰頭土臉的姑娘身上……
江小萱渾身只覺得滾燙,滾燙到瞬間要爆炸的地步。可她只得低著頭,貓著腰,極力把自己縮成一只小老鼠,極力避開同學(xué)們尖銳的目光,找了個角落里的空位,坐定,掏出書來,裝模作樣地翻頁,殊不知,她的書從一開始就是拿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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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江小萱真的是倒霉透了。沒見著程思?xì)w,倒是落得個灰頭土臉上課遲到,郁悶得很。老師講的課,倒是一個字也沒進(jìn)耳朵。好容易挨到了下課,騎著這銹跡斑斑的三輪車子,拖著拉著摞得比她人還高的一堆紙板子空瓶子行走在校園的道路上,更是引來了眾目睽睽。
也是從那天起,江小萱起早貪黑賣廢品的事,便傳出了四個人的宿舍,傳到了更多人的耳朵里。她也便從此幾了個沉甸甸的,壓得她抬不起頭的外號——“垃圾姐”“廢品江”……
一生要強(qiáng)的江小萱,當(dāng)然一輩子做夢都渴望被看見——但她想要的“被看見”,可萬萬不是這樣“被看見”!
可她又能怎樣呢?她還要生活啊!為了生活,她還是要起早貪黑收廢品啊!
不行!明天還要去一趟——可明天要上早八,她賣完廢品就得匆匆趕到學(xué)校了,哪有時間再光顧思?xì)w閣!
明天不行,后天!反正后天周末,她一個啥也不是的人,閑得很!
果然,到了那天,江小萱依舊是四點(diǎn),鬧鐘響起,便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可四點(diǎn)起床,平日里,從未像今天這樣輕輕松松、清清爽爽過。
那身她幾乎是從初一穿到大一的,早就洗褪了色,沾滿了灰的黑色連衣裙,她今天才不屑得穿了。她換了一身干凈體面些的衣裳——一條海藍(lán)色的長袖牛仔連衣裙——照樣是騎著祖?zhèn)鞯膹U品車,披星戴月踏上了“征程”。
今天好生奇怪,明明拉的東西和往常是一樣的多,車子還是一樣的車子,人也還是一樣的人。可是今天,這車子,卻好生的輕盈,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能騎得如風(fēng)一般的快。才花了往常不到一半的時間,她便輕輕松松地把車子,從學(xué)校,一路騎到了浦口,再更加輕輕盈盈地,往秦淮的方向去了。
從那一天,江小萱似乎有了肌肉記憶,只開了一半路的導(dǎo)航,便輕車熟路地騎到了“思?xì)w閣”那塊木匾前,騎到了那棵老槐樹前——如同她已經(jīng)來過好多次一般。
等到了思?xì)w閣,時間已是上午十點(diǎn)多鐘,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格外耀眼,又格外的溫暖。思?xì)w閣前茂盛的槐葉,仿佛翡翠雕成。初夏的暖風(fēng)拂過,風(fēng)鈴一般唱起了清脆空靈的歌兒。
小萱這次不知哪來的膽子,或許是經(jīng)過了一天的思想工作,一天的“練習(xí)”,她便成功地克服了羞怯和社恐,又或許是她今日打扮得比平日里體面得多,她挺起腰桿,抬手,敲了敲思?xì)w閣的門“咚”“咚”“咚”。
在小萱意料之中的是,門開了;可在她意料之外的是,門竟然這么快就開了!
“您好,請問您找誰?”
依舊在小萱意料之外,開門的,不是程思?xì)w,而是一個小女孩,看上去也就十一二歲大小。
“你好,小妹妹。我找——程思?xì)w。”
“哦,找我爸啊!”
啊!又是小萱意料之外——眼前這個小姑娘,竟然是程思?xì)w的親生女兒!
“實在不好意思啊,姐姐。”小姑娘十分抱歉地說,“我爸出去巡江了,得晚上才能回來……”
“哦……好吧。”
雖有幾分的失落,但小萱竟又是一陣莫名的竊喜——這回,她換了身新一點(diǎn)的衣裳,稍微打扮了一下,終于能得到“姐姐”這個恰當(dāng)?shù)姆Q呼,而不是滿大街被喊“阿姨”,甚至是“大嬸”之類的稱呼了。
“那小妹妹,我可以麻煩問一下嗎,”跟女孩子說話,小萱瞬間覺得自然得多了,“你爸爸巡江……一般是幾點(diǎn)出,幾點(diǎn)回呢?”
“夏天6:00出,20:00回;冬天6:30出,19:30回。”
果然是親生女兒最了解自己的父親——這個小姑娘,竟然回答得如此的清楚,絲毫不帶含糊的——這又讓小萱意外得很。
“好吧,那我先走了……有機(jī)會再見。”
又撲了個空,剛剛滿懷的期待和熱情,瞬間冷了不少——可是有了程姑娘的告知,她起碼是有數(shù)了——下次早來啊!或許她可以調(diào)整一下早上做事的順序——先來趟思?xì)w閣,然后再去賣廢品——或者,她也可以來思?xì)w閣收些廢品走啊。
小萱如往常一般地打開手機(jī),準(zhǔn)備開導(dǎo)航——可鎖屏界面的微信通知,卻橫在了這中間。小萱還是本能地點(diǎn)了兩下微信通知,打開了消息頁面。
接下來的畫面,卻如同千根萬根尖尖的亂刺,毫無章法一窩蜂一般刺進(jìn)了江小萱脆弱的眼睛,刺得她,似乎這一輩子都無法再睜開眼睛。剛剛還燃燒著一點(diǎn)點(diǎn)小小火苗的熱情,瞬間被這一桶混著冰碴子的冷水澆滅了,徹底澆滅了——連一縷煙都不剩了。
首先是班長兼團(tuán)支書的余歌發(fā)的消息不說,更刺眼的是——竟然是突然通知要開班會!
哼!什么嘛!這就是那高高在上萬眾景仰的余歌?這就是那個所謂“向來不喜歡麻煩別人”的余歌?!大周末,大中午頭子的,突然發(fā)消息說下午兩點(diǎn)開班會!切!絕對又是應(yīng)付哪個領(lǐng)導(dǎo)檢查了。
余歌算哪根蔥!以為自己身兼班長、團(tuán)支書兩大要職,就把自己捧上天了!就以為自己是至高無上的神了!她好大的架子啊!大家都是大學(xué)生了、成年人了,誰屑得陪這剛滿十五歲的小丫頭片子玩過家家!
這一回,小萱偏就不聽余歌的,偏就不聽班長的,不聽團(tuán)支書的——她倒要看看,這十五歲的小丫頭片子,到底能把她怎么樣!
她怏怏地一腿跨上了這銹跡斑斑的老三輪車,窩著的一肚子火仿佛把她化作了一臺人形燃?xì)鈾C(jī),一路上騎得飛快。馬路上的一切,幻影一般,模模糊糊地掠過小萱被自己帶起的風(fēng)刺痛的雙眼。
下午的班會,她果然沒去——和往常一樣把車子放在別人難以尋到的地方,她便成了自由之身,刷卡出校,想去哪逛去哪逛。正如一陣風(fēng)一般,想冷就冷,想暖就暖;想柔就柔,想狂就狂;想東就東,想西就西;想南就南,想北就北。
一直到晚上,趕在宿舍鎖門前的最后一分鐘,她不得不悻悻地趕回宿舍了——果然沒什么事,舍友們都只字不提班會的事,包括那把自己捧成天神的余歌本人。甚至她們連看都不屑得看她一眼,都在忙著各自的事。
那一晚如此,以后都是如此。似乎沒有人知道,江小萱耍橫翹掉了班會。又似乎,這個班里,從來就沒有過一個叫江小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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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翹會一時爽。可是在公然向班長和團(tuán)支書宣戰(zhàn)那一陣爽勁,一點(diǎn),一點(diǎn),隨著時間的流駛,終于消耗殆盡之后,取而代之的,便是空虛,是不安,是心寒。
那五味雜陳的感覺,毫無章法地?fù)胶驮谝黄穑瑵M到她渾身都要炸裂開了的痛。
她耍橫翹掉了班會,難道全班那么幾十個人,真的就沒有一個人知道嗎?難道他們想得和她一樣,全都翹掉了嗎?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照余歌這個威望,誰敢公然忤逆她!而且就算是這樣,難道余歌這神人,還不知道在群里發(fā)消息催嗎?
不是這樣,那大家肯定知道她翹了班會啊!排除了這種情況,便只剩下兩種可能:
大家都看破不說破,給她留了個面子。或者是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誰有空管她班會來沒來呢?再說,誰又知道她是耍橫翹掉了呢?或許是大家都以為她是正常請假呢——畢竟大學(xué)的各種課,各種會,有人缺席,簡直是太正常了。
她在這個班集體中,確實是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曾經(jīng)她一直覺得,她就是個小透明,哪哪都不受待見——畢竟誰不知道她是從小地方來的,窮地方來的!現(xiàn)在看來,不是她覺得了——她就是個小透明——這是個客觀事實!畢竟,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缺席了班會啊!甚至事后大家也是各忙各的,對她不管不問。
不過,事情都有兩面性——從那以后,在班里校里一點(diǎn)點(diǎn)蔓延開的“垃圾姐”“廢品江”之類的綽號,便受了什么神鬼之力一般,神秘地消失了,突然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一點(diǎn)痕跡也不留了。
唉,看來大家從她公然向班長和團(tuán)支書宣戰(zhàn)之后,都知道了她江小萱是怎樣一副德行,連罵都不屑得罵她了——因為跟這樣的人較勁,真的太不值。
是啊,真的太不值了!她江小萱這一生啊,或許也是——太不值了!
那段時間,小萱也一直沒有再去思?xì)w閣——她沒有臉面再去,也對在思?xì)w閣門口突然受到班會通知一事,有了很大的心理陰影。但收廢品還是一如往常——因為,畢竟,她總要生活啊!
過了一兩周,月底了,快到五一的時候,甚至這空虛,這不安,這心寒,都已經(jīng)漸漸地消失殆盡了——畢竟她要忙,大家都要忙;再說真的是小透明又如何呢,江小萱這十九年的人生旅途中,有過什么真正意義上的“伴”嗎!
抽了一個周末,她又換了身干凈的衣裳。按照程姑娘的指示,凌晨兩三點(diǎn)便啟程,車?yán)锏膹U品也比往常少裝了一半,驅(qū)車去了思?xì)w閣。
這回,第三次了——她就不信這個邪,這次絕對不可能再撲空!這次,絕對要,也絕對能,在6:00,程思?xì)w出門巡橋之前趕到思?xì)w閣!
果然,不用6:00,甚至還不到5:30,她便趕到了思?xì)w閣前,敲了敲門,“咚”“咚”“咚”……
或許是這回她來的時間實在是太早了,過了許久,門內(nèi)才有了一聲的響動。
“誰啊,大清早的!有什么事情嗎?”
這次開門的,確實是程思?xì)w本人——可他還是穿著家居服,含著滿口的牙膏沫,連說話都說不清便給小萱開了門。
一看是程思?xì)w本人開的門,江小萱的神經(jīng)瞬間緊繃了起來。再一看他這樣貌,聽他這語氣,本來就緊繃的神經(jīng)更是僵成了一尊石像——唉,這又該如何搪塞過去呢?
“呃……程叔……我……”江小萱支支吾吾不知說什么好,四處游散的目光,神不知鬼不覺地就飄到了旁邊的廢品車上——這回這祖?zhèn)鞯娜嗆嚕谷粠土怂竺Γ芭叮淌澹∥沂鞘諒U品的,請問您有什么舊紙板空瓶子什么的需要收嗎?”
“哎呀,就在后院里堆了一大堆了。你等我一會哈,小姑娘,我去去就來!”
程思?xì)w——他竟然如此的和藹!看來JS省道德模范,可不是浪得虛名的。這么看上去,程思?xì)w比她想的,似乎是好交流多了——可她為啥就如此的膽怯呢!這么好的機(jī)會,又給白白浪費(fèi)了!
算了,大不了五一再來,反正有大把時間!
江小萱的神魂還沒有飄飛多久,甚至都還沒有起飛的工夫,程思?xì)w便抱著一摞紙板子出來了。甚至更讓小萱意外的是——程思?xì)w——這個甚至讓BBC為他拍過專門的紀(jì)錄片的人物——竟然親手幫她,把那一堆笨重的紙板子綁到了車子上!
“好嘞,小姑娘。一路順風(fēng)!好好生活!”
“知道了,程叔!”小萱跨上車子,朝程思?xì)w擺了擺手,便向著廢品站的方向遠(yuǎn)去了……
看來,這位程叔還是挺好說話的嘛!哪來那么大架子嘞!自己嚇自己!江小萱默默地笑諷著自己,月牙一樣的一抹微笑刻上了嘴角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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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了一年一度的五一小長假。
江小萱也不準(zhǔn)備去賣廢品了——五一了,也得給自己稍稍放個假。
她依舊是天還沒亮就起了個大早。不過這一回,她像一個真正的女大學(xué)生一樣“嚴(yán)妝”了一番——她都有多久,沒有如此,像個真正的年輕女孩那樣,如此認(rèn)認(rèn)真真地打扮過自己了?
或許有幾天,幾周,幾個月,甚至已是數(shù)年之久——連她自己,都記不清了。又或許,她自1998年2月10日——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就從未如此認(rèn)認(rèn)真真地打扮過自己。
她拿出了壓箱底的漂亮衣服——白色雪紡襯衫,和淡咖啡色的半身傘裙——這又是她高考完的時候,大伯家的江小瑩姐姐——江小萌姐姐的雙胞胎妹妹——送給她的高考禮物,這還是清華美院讀服裝設(shè)計專業(yè)的小瑩,親手給她設(shè)計的嘞!她簡直恨不得時時帶在身邊,可她有舍得穿過嗎?
啊!一個江小萌,一個江小瑩——她最親愛的兩位姐姐啊!她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兩位姐姐啊!她們是否還記得,每到過年都從父親的店里,偷幾只煙花來玩的,叔叔家的小萱妹妹?她們是否還記得,穿梭在起伏的鹽堆之間玩捉迷藏,苦苦尋覓也尋不到她們,而急得又哭又跺腳的小萱妹妹?她們是否還記得,每年的五六月之交,一起閑坐在奶奶的漁船上,對著蔚藍(lán)的大海幻想,望著遼遠(yuǎn)的天空發(fā)呆,向著翱翔的海鷗喊話的,那個小萱妹妹?
而如今呢?不,早在八年前,兩位姐姐便雙雙考入了清華——大姐小萌讀的金融,前途可謂一片光明;二姐小瑩學(xué)的服裝設(shè)計,追尋自己的熱愛與夢想。早在七年前——或許也是受了小萌、小瑩兩位姐姐,還有那她們趾高氣揚(yáng)的父親——小萱的大伯的刺激,小萱父母硬是要把她塞進(jìn)DY市最好的中學(xué)——勝利一中——而不知花了多少錢,求了多少人,方才調(diào)動了工作,達(dá)成了讓小萱轉(zhuǎn)學(xué),全家搬入DY市區(qū)的目的。又在四年前,這兩位雙胞胎姐姐,又雙雙出了國。現(xiàn)如今,小萌姐姐業(yè)已入職華爾街,風(fēng)風(fēng)光光成為了一名金融分析師;小瑩姐姐,也在時尚圣地——意大利米蘭繼續(xù)留學(xué)深造,亦同時作為設(shè)計師和模特,參與了好幾場國際時裝展演……
啊!曾經(jīng)的童年啊!天真的童年啊!平等的童年啊!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啊!十幾年前,她們一起坐在奶奶的漁船上游目騁懷之時,可憐的小萱啊!她能否想到,十幾年后,她——起早貪黑干著賣廢品這樣見不得人的差事的她,與這兩位靈魂發(fā)出了光、升上了天的姐姐——還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嗎!
小萱向鏡中望去,鏡中那個女孩的頭發(fā),只是到鎖骨長短——本來她有一頭長而濃密的秀發(fā)的,可她到了大學(xué),看著學(xué)校里的女生形形色色的頭發(fā),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今天一燙,明天一染——好好的一頭秀發(fā),便愈發(fā)的毛燥,愈發(fā)的枯槁,到后來似乎一頭的發(fā)已怕了這番折騰,干脆紛紛“抱團(tuán)取暖”,毛線一樣的絞成了一團(tuán),連梳都梳不開了——損了發(fā)質(zhì),還被同學(xué)私底下各種各樣的議論——這把面子看得比命還重要的小萱,哪里受得了!一氣之下,抄起剪刀,一開,一合,留了數(shù)年的長發(fā),從鎖骨處開始,便從此,一刀,兩斷。
望著那一頭殘缺的、枯草一樣的秀發(fā),小萱的思緒再次拉回了五年前的那個春天——想當(dāng)年,正是她,江小萱,在勝利一中才第二個年頭的江小萱,為級部里那個因不愿剪短發(fā)而跳樓未遂的女生鳴不平,而聯(lián)合一眾女生,聯(lián)名上書,最終學(xué)校無奈之下,終于灰溜溜地廢掉了自建校以來就實行著的女生剪發(fā)校規(guī)……
或許那無辜斷掉的頭發(fā),至死都不會想到,那個拼了命棄了尊嚴(yán)維護(hù)了它的人,和那個無情無義斬斷了它的人,竟都是同一個人——它相依為命的主人。唉,那可憐的秀發(fā)是否理解呢,它的主人江小萱,也有她萬般的無奈與苦衷啊!既然出身不及余歌,才華不及余歌,人脈亦不及余歌——那起碼要在容貌上,盡力勝她分毫啊!可是,僅僅從那頭秀發(fā)的結(jié)局來看,很明顯,很清楚,小萱敗了,敗得那樣的慘,那樣的可笑。
唉,遠(yuǎn)在天邊的,有小萌、小瑩兩位姐姐;近在眼前的,又有余歌——這個欲斬之而后快眼中釘肉中刺——一個愛到心坎里,一個恨到骨子里——同樣,發(fā)出了光,升上了天,與太陽為伍,和月亮作伴。為了追上她們,超越她們,甚至是甩開她們,小萱又用盡了多少徒勞,揮灑了多少汗水,流下了多少淚水呢!可她又得到了什么呢!她又接近了她們分毫了嗎!這不,照樣,依舊,靈魂無毫末之重,只是一芥沙……
鎖骨發(fā)……慘便慘,可笑便可笑,尷尬便尷尬把。小萱一編,一攏,一卡,腦后便開出了一朵飽滿的大花。她又學(xué)著舍友們的樣子,自己往臉上撲了點(diǎn)粉,往唇上涂了些唇膏。還遠(yuǎn)遠(yuǎn)未明的天幕籠罩之下的宿舍里,那手機(jī)微弱的熒光照亮的鏡子中,那個憔悴而枯槁的“大嬸”“阿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十九歲的姑娘——那樣的年輕,那樣的漂亮,那樣的優(yōu)雅。
瘋子燃盡了嗎?瘋子尚未燃盡。
那被斑斑銹跡“活埋”了的,拉過不少紙板子空瓶子這樣的“臟東西”的,老態(tài)龍鐘的就三輪車,此時此刻,似乎自己也知道,再也配不上這個光彩照人的985女高材生了。江小萱掠過曾相依為命的它時,連瞟都懶得瞟一眼。它似乎也知道,自己是個她早就想要棄之而后快的累贅,也挺知趣地,乖乖地退守一旁,也沒有偷偷鉆到她的腦海中搗亂。
路邊那些小巧而有輕快的共享單車——比那破三輪車子氣派太多的共享單車,在這一刻,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配得上這個年輕的女高材生——雖然亦是蔫蔫地,橫七豎八地攤在“灰頭土臉”的大街上。
小萱大步流星走到車前,扶起,掃碼,跨上,便如一只輕輕盈盈的燕,風(fēng)一樣地向著思?xì)w閣的方向飛去……
暖洋洋的五月,思?xì)w閣前那棵老槐樹散溢的芬芳,早已讓千百里之外的人們,盡平生之力想要忽略,依舊如何也無法忽略它的存在。五月,初夏,天已亮得頗早。伴著熹微的晨光,老槐樹健壯又不乏婀娜的樹干,巨傘一般的樹冠,一半成了陰影,一半被照透。清風(fēng)徐來,送來那夏日里專屬于清晨的清爽。整條街,整條秦淮河,甚至整個南京城,都灑滿了清新淡雅的槐花香……
小萱把車子停在了槐樹之下,讓勞累了一路的它,好好地沐浴一下槐花的清香。走近,敲門,等待。小萱依舊有幾分的忐忑,卻又十分肯定——今天,一定會與偶像程思?xì)w有交集的,一定!
果然,程思?xì)w開門了——速度比上次來,更要快,快得多。
“欸,小姑娘,你又來了!”程思?xì)w滄桑的臉上,馬上露出待客的喜色,接著又似乎真的認(rèn)識她似的,環(huán)顧四周,“你等一下哈,后院里還有些紙板子……欸不對,你的車子呢?”
“啊……車子……車子……”小萱撲了粉的臉?biāo)⒌丶t了,渾身上下都熊熊燃燒起來——她哪知道,程思?xì)w竟然會如此“問好”!
“壞……壞了……”
這尷尬難堪的火焰不知燃燒了多久,江小萱才支支吾吾,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吐出了幾個口齒不清的字眼。
“哎呀,壞了就壞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程思?xì)w大大方方的笑聲,打破了清晨的空氣里尷尬凝成的冰,“大不了,我再給你買一輛!”
“啊!不用不用!程叔,大可不必!”江小萱嚇得連連擺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其實……其實我今天不是來收廢品的!”
小萱被剛剛尷尬的火焰燒焦了的大腦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這句話便已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口。
“哦?那你是來……”
輕松愉快的氣氛,瞬間箍緊了許多……
“啊我……我想做您的志愿者!”
江小萱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氣,咽了口唾沫,終于連珠炮一般地吐出了自己的來由——潛意識早已告訴她,越快越好,越模糊越好,別讓自己反應(yīng)過來。
“你說什么,小姑娘?”程思?xì)w顯然是沒有聽清,“可以再說一遍嗎?”
“我說……我!想!做!您!的!志!愿!者!”
江小萱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然一字一頓,把剛剛極力避開的幾個字——她的來由——一一地給頓了出來。
“哎呀,歡迎啊,請進(jìn)!”
程思?xì)w再次露出接客的笑容,拿出待客的禮數(shù),熱情地把小萱請進(jìn)了思?xì)w閣——古樸典雅的心靈圣地思?xì)w閣。
“依一!來!沏點(diǎn)茶!來客人了!”
程思?xì)w朝里屋吆喝了一聲。里屋“欸”地應(yīng)了一聲,一個清秀端莊的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便端著茶壺出來了,恭恭敬敬,毫厘不差地在程思?xì)w和江小萱的茶杯里,倒上了七分滿的清亮的茶水。古樸典雅的客廳里,瞬間氤氳了清雅的茶香。
小萱記得這個姑娘——那不正是上上次來的時候,給她開門的,程思?xì)w的女兒!
“介紹一下,這是小女程依一,‘依靠’的‘依’和‘一二三四五’的‘一’,今年12歲,還在讀小學(xué)六年級,馬上就上初中了。”
“依一,一生得一人相依,只依一人,忠貞不渝,不離不棄……啊!果真是好名字啊!”小萱由衷地感喟到,“來,坐下吧。”
“謝謝姐姐。”旁邊的依一,只是出于禮數(shù)地笑了笑,便聽話地到小萱身旁坐下——可她似乎是有意與小萱保持距離似的,并不肯靠近小萱。
“你呢,小姑娘?”程思?xì)w轉(zhuǎn)向江小萱,和藹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住啊?”
“我叫江小萱,今年19歲,我……我是南京大學(xué)的學(xué)生……山東東營人。”
“哎呀,厲害啊!山東競爭這么厲害,你能考上南大也是一頂一的好了!”程思?xì)w又拍了一遍,江小萱自考上南大以來,一直聽到耳朵長滿了繭子的老掉牙的馬屁,“讀的什么專業(yè)啊?學(xué)心理的嗎?我前幾年在南大心理系做過講座的。”
“我……我學(xué)的歷史。”
仿佛學(xué)歷史和賣廢品一樣,于江小萱而言,都是見不得人的丑事,平日里絕對得藏著掖著,到特殊時刻才不得不不情不愿地擠出來——唉,小萱當(dāng)年的夢想也是學(xué)心理啊,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心理咨詢師,或者是心理醫(yī)生,來救人心靈,做人避風(fēng)港啊!可是現(xiàn)實……唉,總是不如人意。一來,她實在學(xué)不了理科;二來,她就算學(xué)的了理科,也夠不到夢校南大心理系的分?jǐn)?shù)啊!
“歷史……也不錯,南大的歷史系在全國也是一頂一的好啊!”程思?xì)w又是一套熟練的禮貌套話。
江小萱最煩這種禮數(shù)性的客套公式——尤其是她現(xiàn)在這樣不確定去留的情況。這些禮數(shù),這些客套,一兩歲的小孩自咿呀學(xué)語始,便開始耳濡目染,這個年頭誰又不會呢?誰又不懂呢?再說,禮數(shù)真的于表達(dá)真心有所裨益嗎?或者換句話說,所謂的“禮數(shù)”,又活埋了多少虛情,掩蓋了多少真心呢?此時此刻,她需要的,根本就不是程思?xì)w那一套客套拍馬屁,她擔(dān)心的是——既然問她是不是學(xué)心理的,那是不是思?xì)w閣收大學(xué)生志愿者就只收學(xué)心理的——她這個學(xué)歷史的,就是明顯的專業(yè)不對口!她需要知曉的是,她作為歷史系的學(xué)生,到底能不能名正言順地成為思?xì)w閣的志愿者,成為程思?xì)w的徒弟!
“要做志愿者……當(dāng)然也行。”
終于言歸正傳了。不過,程思?xì)w的預(yù)期,明顯已經(jīng)沒有剛才那樣的肯定了。
“不過……你不是學(xué)心理的,只是個學(xué)歷史的……嗯,救人,勸人這個工作做起來,可能會麻煩一些。”程思?xì)w語重心長地提醒小萱,“不過你是學(xué)歷史的,讀的書肯定很多,知道的東西很多,相信你的閱歷。再說,前年我就托你寫過文章了,你表達(dá)能力也是一頂一的好。勸人對你來說,也算是小菜一碟的事了。”
聽程思?xì)w如此說,小萱懸著的心,也算是放下來了。
“做我的徒弟,從師門,自要去一名號。你呢,就是從‘如’字輩——我倒想起一句詩,是《西廂》里面的吧——‘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我看你也是從北方來的,就叫‘如雁’吧,‘大雁’的‘雁’。”
啊!今天!就在今天!2017年,5月,1日!啊!多少年!多少代!小萱曾多少次翻閱程叔的朋友圈,看到他收徒的宣言,看到那些成功拜師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笑顏燦爛如花——今日,那樣的笑容,也以同樣的樣子,甚至是更加絢爛,更加熱烈,百分,千分,萬分……
“師傅在上,受徒兒如雁一拜!”小萱學(xué)著電視劇里的樣子,單膝跪地,向業(yè)已成為她的師傅的程思?xì)w,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地作了個揖。
“哎呀,小萱啊,快起來,使不得!”程思?xì)w趕緊扶起江小萱,又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旁邊的女兒,“還有啊,小萱,你學(xué)歷史的……依一這孩子,也對歷史老感興趣了,特別是什么……‘上古史’這一塊,有空你倆可以多交流交流哈。”
“來,依一,掃我吧,常聯(lián)系!有什么問題可以隨時問姐姐,哈,姐姐是在南京大學(xué)學(xué)歷史的。”小萱聽懂了程思?xì)w的意思,打開微信,調(diào)出了自己的二維碼名片,正面展示在依一的眼前。
程依一依舊掛著笑臉,程序一樣地掃了江小萱的二維碼名片。
“對,依一,那個叫‘援草’的姑娘,就是你的小萱姐姐!”程思?xì)w向女兒附和了一句。
“不不不,錯了,程叔,我昵稱叫‘諼草’,不是‘援草’,”小萱本能似的立馬便去糾正程思?xì)w的讀音,渾然不知旁邊的依一,差一點(diǎn)就已經(jīng)在用白眼瞟她了,“‘諼草’,也就是我名字里的‘萱’字,萱草,又叫忘憂草,語出《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伯兮》里面最后那一小段‘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就是說……”
“好了好了,別說了,小萱姐,我爸不懂這么高深的東西,”這回竟是旁邊那溫文爾雅的依一打斷了她,“小萱姐,陪我出去走走,咱倆聊聊。正好,我還挺想上南大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