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顧臨淵已蹲在田埂上。手指碾開麥穗的瞬間，青澀漿液沾了滿指頭，他對著朝陽瞇起眼——本該金黃的籽粒泛著病態的白，像被抽干元氣的書生。

“顧秀才又來給麥子把脈啦？”王寡婦挎著竹籃悠悠路過，籃里水靈靈的薺菜沾著露珠，與她鬢角斜插的野山茶相映成趣。自打進了6月，她覺得顧家郎君仿佛換了一個人，身上再沒有那種骨子里冒著寒氣的陰沉，還會主動到村里各家串門子，雖然大部分時間卡在飯點...

見顧臨淵揮揮手打個招呼，仍舊盯著麥穗皺眉，她索性蹲下身從籃底掏出個油紙包：“剛蒸的槐花糕，拿去墊墊肚子。你們讀書人一研究起莊稼，準忘了時辰。”

顧臨淵也不推辭，咬開糕點時甜香漫了一嘴，含糊不清地打趣：“王嬸這手藝，鎮上的福滿樓掌柜見了都得拜師。”他忽然瞥見對方裙角沾著泥點，話鋒一轉：“昨兒西坡看到個幫三婆挖水溝的活菩薩，莫不是您？”

“就你眼尖！”王寡婦笑著拍掉裙擺的土渣，順手往他掌心塞了把野莓，“西坡的刺泡兒熟透了，甜得很。回頭給小滿捎些，那丫頭喜歡得很。”她起身時發髻上的山茶花輕輕一晃，驚飛了麥稈上打盹的藍蜻蜓。

顧臨淵轉著狗尾巴草起身，靴底碾過昨夜露水浸透的泥土，忽然覺得這觸感像極了王寡婦剛給的槐花糕——軟糯里裹著大地回春的勁兒。全村最后一點細糧半月前就吃完了，昨天飯點路過特別熱情的里正家也只是就著野菜分吃了一鍋摻著糠的饅頭。

顧臨淵捻著指尖殘留的槐花香往田壟深處走，藍蜻蜓停過的麥穗忽然簌簌作響。老里正從晨霧里顯出身形，煙鍋敲打土塊的節奏活像出殯時的哀樂，驚得藏在麥叢里的田鼠竄出老遠。

“您老牙口倒是比麥稈硬實。“顧臨淵蹲身扯了根麥穗，學著老里正的模樣往嘴里塞，頓時被青漿澀得齜牙咧嘴。穗尖的麥芒扎在舌尖，倒讓他想起穿越前在實驗室嘗過的PH試紙——都是酸苦里透著股子尖銳。

老里正咧著漏風的牙花子笑，煙桿指向遠處起伏的麥浪：“瞧見沒？蘇三金那傻小子開荒的二十畝全在風口上，說是能借風授粉。“煙鍋灰簌簌落在麥捆上，驚落幾只吸漿蚜蟲，“結果呢？麥種倒是撒了不老少，這會子麥粒輕得能當毽子踢！“

顧臨淵拎起一捆麥稈掂量，秸稈摩擦聲沙啞如老婦咳嗽。他忽然明白蘇三金為何總在深夜磨那把豁口柴刀——這般收成刨去麥種，怕是連小滿練字的草紙錢都掙不回。好在開荒頭三年免賦稅。晨風掠過麥田時，病懨懨的穗頭集體垂首，倒像給那紙黑心契約行默哀禮。

老里正蹲在地頭抽旱煙，煙鍋敲著夯土塊梆梆響：“咱村麥子向來如此，這春小麥一畝能收七斗就算豐年。“他說著掰下半截麥穗塞進豁牙的嘴，嚼得汁水橫流：“甜著呢！“

顧臨淵盯著老人腳邊那捆麥稈，這些麥子捆作一束，在晨光里可憐巴巴地縮成團，還沒城里孩子抓周用的金鎖沉。

老里正還在絮叨“七斗算豐年“的渾話，這話落在顧臨淵耳中，不啻于聽說五星大廚把滿漢全席做成了豬飼料。

他默默地開啟了高速燒腦計算...

豐年七斗一畝，一斗12斤，七斗豈不是才84斤！21歲以上算成丁，可以分到口分田80畝，永業田20畝。老蘇家八口人，21歲以上成丁只有蘇老耕一人。為了保持地力休耕40畝，另外40畝收成28石——3360斤，留種25斤/畝。一個壯勞力每天至少2斤糧，半大小子只多不少，算起來摻著麥麩也吃不到半年吶！哦，還有地租2石...豐年？！

顧臨淵覺得自己的CPU要燒了，要知道在他記憶里，華北平原的麥田早該翻著金浪，畝產千斤的捷報能貼滿村委會公告欄，餓肚子這種事只存在于傳說中。

“我小時候隨我爹去過一個地方“他掐了根麥稈當教鞭，“那邊畝產少說二百斤起步，麥粒砸地上能磕出坑。“這話沒摻半點水分，畝產千斤他都沒敢提，卻把老里正唬得煙桿都咬歪了。

老里正煙桿上的銅嘴兒突然“當啷“磕在田埂石上，火星濺進晨霧里，燙穿了某些塵封的往事。

當年的蝗災，那蝗蟲遮天蔽日，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多少人家舉家遷徙......

“你爹...當年領著八百流民趟過蝗蟲云，那場面...“老人溝壑縱橫的臉突然泛起紅光，枯手比劃出遮天蔽日的形狀，“成群的螞蚱撞在顧先生青布轎簾上，他竟撩簾抓了只要烤，說要教娃娃們'吃回本錢'。“

顧臨淵指尖的麥穗倏地跌落。他想起父親——那個在母親口中永遠端正持重的顧先生，在眾人都絕望的時候，他帶著自己教流民孩童烤蝗蟲充饑...晨風裹來遠處王寡婦曬醬的氣味，恍惚與記憶里父親書頁間的松煙墨香重疊。

“一路南下，你爹散盡家財，活人無數。他選在此處定居...“里正摩挲著煙桿上“五谷豐登“的刻痕，那字跡與祠堂匾額如出一轍，“他說'稻香村'比'顧家莊'有活氣，結果追隨而來的流民真就刨出土里的草根連著榆樹皮磨成粉，再混著蝗蟲干熬粥...“老人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像被二十年前的炊煙嗆著了。

顧臨淵默然撫過濕潤的泥土。母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你爹把命都熬進這方田壟了。記住，你爹不是圣人，是舍不下八百條命的傻子。“那年春旱，他爹帶人掘井十日，硬是從巖縫摳出泉眼，自己卻染了肺疾。送葬時八百人白衣素縞，紙錢鋪得比麥田還晃眼。

“你娘走那天，祠堂供案上突然落著對玉鐲。“里正突然壓低聲音，“三婆說是顧夫人魂歸故里的路引...“其實是他連夜贖出顧家典當的最后一件首飾，悄悄擺在靈前當祭品。

顧臨淵想起這些年米缸里莫名多出的糙米、窗臺上時令的野果、院子里新鮮的蔬菜...這些何嘗不是村民們無聲地還債。大家一邊怕“天煞孤星”，一邊盡己所能供養著顧臨川。

他摩挲著麥穗的手忽然頓住，離秋收還有一個月，正是一年里青黃不接的時候。昨日張家混著野蕨根的麥麩餅仿佛還噎在喉頭，野菜熬成的稀湯能照見人影。每到這個時節，經過官道碑的人似乎特別多，而碑文“稻香村”三個字是大多數村民唯一認識的字。

王嬸家新蒸的槐花的甜香，混著蘇三金院里飄出的腌菜壇酸味，竟勾出顧臨淵喉頭一絲哽咽。昨夜小滿偷塞給他的桃干還硌在袖袋里，那丫頭定是踩著露水摸進后山桃林摘的——就像這些年每逢清明，總有人比他更早給父母墳頭換上野菊。

【系統任務：實現稻香村春小麥的豐收。】

接收到任務提示，顧臨淵從漫長的回憶植入中閃回。

“您聽說過灌漿期追肥嗎？“他摸出塊黢黑的菌菇殘片，突然打斷還在絮絮說著舊事的老里長。

“灌漿？“老里正的煙桿頓了頓，從不關心農事的顧小子竟連這都知道了？他回道：“二十年前倒是往揚花的麥田撒過灶膛灰，那年麥芒尖得能當繡花針。“

“您老準備換新煙袋鍋吧。“顧臨淵攤開手掌，讓指縫間篩落的日光凝成麥穗狀的金芒，“等麥子壓塌曬谷場那天，給您打只純金的！“他這話說得豪氣干云。

不遠處傳來蘇小滿銀鈴般的笑，小丫頭正跟著蘇家的男人們除草整地，聞言抬頭喊道：“顧大哥又要搞新話本啦？這次是麥精報恩還是田螺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