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就擱這兒下吧，剛好身上沒錢了”。

這么想著就立馬開始了手腳與心靈的配合。許漢玉把挎包順到胸前跟著過道對面的老漢下了車。

“兄弟，到這兒咱兩個就分手了。你是個實誠人，靠自己的力氣到哪兒都餓不著。蘭州這個地方，最實惠的就是拉面了，一會兒你先要一碗，你飯量大，可以跟老板說多加點面。咱后會有期”……

“哎，好嘞老哥。咱后會有期”。

許漢玉后來對孫女兒說他到蘭州吃的第一頓飯就是聞名全國的蘭州拉面。他說這是真正的飯，無論貧富貴賤都能吃得下，都能滿意，好吃。甭管是有錢的還是普通食客都要得起一份小菜，咬咬牙沒錢的也能加一份牛腱子肉。

拉面店通常裝修簡單，實木桌椅居多，透明的大落地玻璃，生意好的店老早賣完了湯打烊關門。許漢玉后來回憶自己去的那家店并不正宗，甚至是糟糕。可三十年前自己可是吃得心滿意足，吸完加量面，再美滋滋喝完湯，那痛快勁兒真是無以言表。填飽肚子該想事兒了，許漢玉突然覺得有點不得勁兒起來，他心里嘀咕：這痛快勁兒，這輩子只怕就這一回。

兒子結婚這天，許老漢被橫山根的鄰居們起哄，脖子上掛著隔壁老二家貝貝小時候用過的兩個奶壺，用一根不知哪兒找來的紅線搖搖欲墜地系著。和老婆子兩個人，臉上被小婉和老二媳婦抹得像猴屁股，在飯店門口被人參觀了好一陣。起先心里還挺帶勁兒，這輩子除了自己結婚那天從來沒被人當過主角，今天趁著兒子結婚，還煞有介事地做了一回男二。兒子今天就是電影里的男一號，他是他爸，不是男二號是啥！

這么一想，馬上又歡天喜地地跟人打招呼，管他認識不認識。時間差不多了，拉著老婆子往里走。一抬頭瞅見兒子兒媳沒好氣的臉，灰溜溜地進了大廳。人不算多也不算少，想想三十年前自己在這地方孤立無援地生活下來，今天兒子居然也結婚了，雖然自己沒出一點力。兒子有本事！說明自己也有！

許漢玉努著脖子低頭看了兩三分鐘，四點了，該出發接孫女兒了，用右手輕輕撥弄了兩下另一只手上的表，出門完成使命去了。

接上小孫女，扭頭進了樓下彩票站，小孫女兒義正嚴詞地說：“兩個人都得有，一人一張才公平。不然就亂套了！”許漢玉心想：人人都要講公平，要事事講公平，都要求公平這世上的事可不就是亂套了。

三十多年前，自己還是個毛小伙。一米八五的大個子，渾身充滿了力氣。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賣過涼菜、做過豆腐、當過電工……上門說親的不知有多少，自己偏偏相中了鄰村那個不到一米六的姑娘。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撲簌撲簌，長長的睫毛小扇子似的一上一下，魂兒早都被勾走了。

婚后如膠似漆，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一前一后四年時間抱了兩個兒子。生活跟自己聽的評書似的，眨眼孩子上學了，眼瞅著兩個小伙子一天比一天吃得多，要得多。尤其是小的，身上穿的都是哥哥褪下來的。這孩子偏偏天生脾氣犟，帶補丁的衣服不穿，經常是連哄帶罵領到校門口。大的像他，手大腳大，凡事兒對付著點都能過去。小的像媽，大眼睛小個子，倔得不像親生的。

都說江浙自古富庶，那說的是南方。老人常說“蘇南蘇北隔條江，發展差了一條江”。蘇北窮，祖祖輩輩都在地里刨食，水邊捕魚。

許漢玉作為老幺在物質匱乏的年代享盡長輩溺愛。祖母從輕吐著煙圈的嘴里悠悠地吐出這幾個字“學，高興了就上。不高興就不上”。許漢玉把祖母的圣旨簡單加工，變成了“三不上”。“天冷不上，天熱不上，心情不好不上”……不去學堂的時候，祖父便帶著他到黃河邊捕魚。黃河邊的孩子，從來沒有不會水的，尤其是男孩子，不熟水性是要被叫孬種的。許漢玉從來可不是孬種。見過的人后來回憶起來都承認他是水里的好手。

小學快念完了，許漢玉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就喜歡到處趕廟會，聽說書先生講《隋唐演義》、《楊家將》、《水滸傳》……

那是個夏夜的晚上，家里剛收完最后一片地，祖父帶他躺在麥垛上，剛剛碾過的麥秸稈充滿了陽光黃土以及新麥的清香。這種淡淡的鵝黃色帶給他好多美夢。祖孫兩人靜靜躺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睜眼是清清夜幕，閉眼是自己的夢。祖父說話他睜眼，祖父不吭聲他閉眼，好玩兒極了。兩個人躺在寂靜的夏夜里，蛐蛐叫個不停，許漢玉不知怎的，突然覺得天好大，自己很小。一下子失聲哇哇大哭起來。

祖父哈哈大笑，一把將他攬進臂彎。粗糙的雙手在他小小的臉上輕撫，讓他想起母親的雙乳，軟軟的綿綿的霧霧的，那是一個隔絕了外界一切危險的世界。母親生他時大出血，差點送了一條命，對這個自己拼了命換來的小人兒她簡直是付出了一切。母親堅持母乳喂哺到三歲，到最后，這個可憐的女人不僅僅是乳房，整個人都跟去了皮的麥子似的，蔫了。那天后晌，一大家子在桌前吃飯，大哥和二哥因為碗里土豆的大小不一而爭執不已，二哥和三哥因為花生數量不均而斗爭。祖母照例輕吐煙絲，祖父一言不發扒拉面前的土豆，父親，那個常年在外賭博的男人破天荒也在飯桌上。剛滿三歲的許漢玉感受到了一種威脅，習慣性尋找那個安全的世界。母親抱著他進了里屋。他覺得自己在那個軟綿綿的世界李好像睡著了，睡夢中母親抱著他親來親去，最后輕輕放下他走了。

村里人都管他叫“沒娘孩兒”。

他跑去問祖母：“俺媽呢”？

祖母把煙管咂得很響，煙霧像細密的小雨擋住了他小小的眼睛。

“中，不說就不問了，玩兒去了”。

25歲這年，年輕漂亮的許漢玉成了家。當天晚上許漢玉喝了點小酒給自己壯膽，好不容易熬到鬧洞房的人走。

“沒洗不行”！

“啥不行，不洗怎么就不行”？

“沒洗不衛生”。

“洗啥？我一個月前就洗了，俺跟俺哥一塊兒擱黃河邊兒洗的，給俺皮都搓破了。不信你看”。伸過來的黑胳膊隱隱約約透著紫紅。

“不是胳膊”。

“那是哪兒”？

“哦，你說這呀，還洗啥呢，累一天了，明天洗”！

“那不成，俺二姐說了，不洗得病。她在鎮上衛生所當大夫，說的肯定都是真的”！

“俺小時候還跟爺爺在縣里看過病呢，說俺爺爺只能活三個月，結果俺爺活了三年才沒的。大夫那都是騙人的”。

“那也不行，今天是頭一回，不洗不行”！

許漢玉拗不過，兩下扒了褲子在房子里沖了個涼，麻利上了床。剛趴下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來。

“那不中，俺洗了你咋不洗。俺也嫌你不衛生”。

“俺早上沒睡醒就被俺娘喊起來，拉著給俺搓的澡。俺一天沒吃沒喝沒解手”。

“這就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