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漢玉帶著老大瘋了一般在余哮的黃河上捕撈不見蹤影的魚兒們。沒日沒夜地在黃河飄了四五天,多少次收網(wǎng),真想一頭栽進去一了百了。
老大還在拼命地撒網(wǎng)收網(wǎng)。
發(fā)過水的黃河又恢復(fù)了母親溫柔的面容,渾濁的黃水慢慢流淌,他和兒子一人撐條船,他想飛到天上去看看他的魚都到哪兒去了。
多少天了,魚販子把他從河邊跟到家里,開出誘人的價錢。他不肯,他想要魚兒們再長幾天,再長幾天……終于等來了黃河發(fā)大水。
那天是個下午,他正在家里跟老大老二商量賣了錢買什么。要買的東西太多了,幾天幾夜也說不完。
“得了,啥也別說了,看魚去。等賣了錢進城,想買啥買啥”!
“小爺,黃河發(fā)大水了。你的魚全被沖跑了”,二哥家老幺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還帶著幾分興奮。
大水沖跑了魚,沖來了債。
許漢玉不知道自己原來那么愛喝酒,許是小時候跟著祖父,每天小抿一口習(xí)慣了。這下潛藏在體內(nèi)的酒癮子名正言順地竄出來了。每天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外面喝成一灘泥。喝醉了就開始罵,罵天罵地罵黃河發(fā)大水。
“要不是黃河發(fā)大水,你爸現(xiàn)在可就發(fā)大財了。你倆就擱城里上學(xué),你媽就是富太太。誰知道他逼樣的黃河發(fā)大水,把魚全沖跑了,跑了”……
“他媽的,要不是為了你們,我干什么上黃河養(yǎng)魚,黃河干什么發(fā)大水,把我的魚全沖跑了。跑了哇”……
許決銘印象中最后一次見媽媽是夏天的一個清晨,起床后母親挑了一套補丁最少的衣服給他換上,仔仔細細地給他洗了把臉。還像電視里演的那樣親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他覺得媽媽本來是要親自己的臉蛋的,好像猶豫了一下像外國人似的親吻了自己的額頭。
“我的臉太臟了嗎?明明剛洗過啊”!
媽媽沒說話,這個大眼睛的女人拉著許決銘的手到了學(xué)校。有點晚了,校門口一個人都沒有。平時他都是自己到學(xué)校的,步行兩分鐘的路程。自己家的土房子就在學(xué)校后面,黃褐色的土胚墻跟學(xué)校橘紅的磚墻形成了一種柔和美麗的映襯。那天他特別想回頭看看媽媽,這個沉默的女人。于是他就回頭了。
一回頭媽媽正沖著他笑呢。許決銘也笑了。“我媽媽真好看”,他心想。
大家都說他倔,他自己可從來不這么想。五歲那年,爸媽帶著哥倆進城。頭一回進城,用許漢玉的話來說“眼睛襠差點被扯了”。城里啥都好,城里女人比村里漂亮,但沒一個比媽媽好看。
“哼,城里不見得啥都好。我媽媽就比那些扭來扭去穿高跟鞋的女人好看”,他跟哥哥討論著。
城里商店比村口小賣部零食種類齊全,包裝紙都好看。兄弟倆在一個中型超市里逛了一圈,又逛了一圈。最終許漢玉給兄弟倆一人買了一瓶飲料,歡天喜地地出來了。
城里有飯店,那些人穿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從巨大的落地窗不經(jīng)意地一瞥,許決銘頓時泄了氣,手里舍不得開封的飲料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兒了。他多想坐在干凈明亮的飯店吃一頓飯啊!想著想著居然把腳邁向了大門……
“哎呦”,一個趔趄。
爸爸一把把他拽了回來。
滿地的衛(wèi)生紙,許多蒼蠅跟偵察兵似的繞著人和飯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哥哥吃得正香。
“快過來坐下”,媽媽指著對面的凳子。
“我不坐,我不在這兒吃。要吃你們吃,這太臟了”。
“趕緊過來坐下,小小年紀還挑三揀四”,許漢玉提高嗓門。
“我就不吃,愛吃你們吃”。許決銘已經(jīng)預(yù)感到要挨揍了,許漢玉還是忍住了。
“愛吃不吃,慣出來的毛病”。
那是許家銘第一次進城,后來連飲料也扔了,不過被哥哥跟屁股撿走了。五歲的許家銘?zhàn)I著肚子在城里晃蕩了一整天。晚上一家人坐上村里拉沙子的拖拉機回了家。
許決銘回家的時候,家里圍著一大堆人,爸爸沒喝酒,哥哥在角落站著。
二大家老幺朝他擠弄著眼睛,決銘沒好氣地看了九哥一眼,九哥像是炮仗被點燃了捻子,興奮地跑到他跟前:“你娘走了,不要你們了”。
許決銘狠狠瞪了他一眼,嚇得九哥急忙把臉埋進了二大懷里。
黃河發(fā)大水那天,許漢玉以為天塌了。李英奇走的那天,他才知道黃河發(fā)大水也沒多可怕。當初說親的就隱晦提過,“這姑娘命硬,李唐姓,女孩子又叫個英,還帶個奇”,不是個什么好過的丫頭。他偏偏不聽。
許漢玉的酒喝得愈發(fā)不要命,醉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醉了就罵人,以前是罵天罵地罵黃河發(fā)大水,現(xiàn)在主要罵李英奇。
“什么玩意兒,你敢跟人走。他娘的別讓我逮著。不就是個賣醋的,你也看得上”。
醒了就跟兒子說:“你們別哭,好好念書。爸給你們找媽去”。
大姑家的表妹跟賣醋的一個村。
“看,就這家”,表妹指著眼前的兩間小土屋說。
“就這樣人家,她也能看上”。
許漢玉晚上回到家,老大問:“爸,你不是找俺媽去了,人呢”?
“沒找著,你媽在外邊兒打工呢。俺去的時候她剛好上班,沒碰上。俺要回了才見上,她說掙錢給你倆買好吃的”。
這些鬼話許決銘才不信。
過了幾個月,表姑家月琴表妹托人傳話給了個地址。
許漢玉跟二哥借了200塊錢去了河北邯鄲,操著一口山東、河南、徐州普通話一路問進了城中村。
這是個夏天,許漢玉記得很清楚。因為幾年前黃河發(fā)大水沖跑了他的魚塘。他不能把老天爺怎么樣,只好心里暗暗發(fā)誓,要記住夏天,記恨它一輩子。
許決銘讀三年級,經(jīng)常穿一件白短袖,黑短褲,脖子上掛著紅領(lǐng)巾。這身衣服是學(xué)校統(tǒng)一為少年隊員配備的,當然,是要交錢的。他記得自己是最后一個上講臺交錢的。
那時候哥哥已經(jīng)讀中學(xué),整日領(lǐng)著一幫矮他一頭的男生竄來竄去。幾件勉強看過眼的衣服洗了又洗。
周末哥哥領(lǐng)著手下兄弟到河里抓魚,走了30公里到鎮(zhèn)上,等到天黑最后被他班主任買走了。就此,許家銘擁有了印象中第一套沒有補丁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