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初春的晚上,福滿堂酒店外號叫大郎的大廚正蹲在廚房后面的一塊空地上吃飯,突然他的手機響了。大郎從口袋里掏出看時,見上面的號碼很是陌生,他想誰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呢?最初他以為是騷擾電話,就摁掉了。不想過了一會兒,手機又在口袋里響了起來,看時還是那個號碼,這回他不得不接了。電話里傳出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原本蹲著的他像是觸電似的,一下被那聲音激得站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四周幾個同樣和他蹲著吃飯的大廚。猶豫了一下,接著大郎下意識地與他們拉開了些距離。
這期間電話那邊的女的說她在某婚介所看到了他的相關材料,想和他見上一面。大郎聽到這里便有一種在夢里的不真實的感覺了,他想她難道不在乎我一米五八的個子,還有三十五歲的年齡么?這些讓他都有些灰心了,也抑制了他的想入非非。但又想既然她想約我見面,大概這些都不是問題了。但新的問題不覺又冒了出來:如果這些她都能接受,那她又會是個什么樣的條件呢……由于個人條件與年齡因素,大郞的擇偶條件已退讓到是個女人就行。如今有女人主動約他,想著大郎心里便不免顫顫地興奮起來。
大概是顧忌到不遠處還有自己的同事的緣故,大郎的話便顯得有些支支吾吾、閃爍其辭了。接完電話后,大郎繃緊的神經終于松弛了下來,此時大郎的心里似乎有一種難以抑制的幸福與沖動在他體內洶涌著、碰撞著,他擔心自己沖動的幸福會沖到臉上,從而泄露他的秘密。大郎又悄悄地掃了一眼被他拉開了一段距離的同事,此時大家都在埋頭專心地吃飯,沒有人注意到他,大郎便覺得自己剛才的緊張似乎有些莫名其妙,或是有些自作多情了。大郎在感到釋然的同時,又似乎感到了某種失落。大郎三口兩口就把剩下的飯吃了,然后他風風火火地脫下工作服,又就著水籠頭把自己的臉仔仔細細洗了一遍,又來到大堂的一面鏡子前將自己的頭發梳了梳,將自己整個人又審視了一遍,然后才風風火火地出了福滿堂酒店。
來到外面,外面的地很濕。仿佛半個鐘頭前下過一陣南風雨,現在雨已經停了,不過頭上的天仍是黑得陰險而沉重。大郎在路邊邀了一輛摩的,在坐上摩的時大郎腦海里突然冒出“不經歷風雨,怎么見彩虹”的歌詞來,而且這些歌詞差點就從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里變成了歌聲唱了出來。
摩托車把他帶到這個城市的邊緣,大郎在一個叫板子樓的街巷叫停了,板子樓的房子多是些破爛歪斜的老房子。大郎按約定站在巷子口旁,無意間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燈光壓縮成了一團,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似的。大郎抬頭一看,原來不遠處立著一個昏黃的路燈。于是大郎試著盡量地遠離那路燈,他的影子果然就高大了起來,如此他的心理上便似乎獲得了某種滿足。然而當滿足感漸漸地從心中退去時,大郎突然感到等待也像自己腳下的影子似的被抻得很長很長了。大郎懷疑是不是自己剛才太留意自己的影子了,而把正事給錯過了呢?于是大郎又規矩地站回到原來站的地方,也無心去在乎自己的影子是否被壓縮了,漸漸地他的站姿顯出了一種神圣與虔誠。然而等待的繼續抻長又幾乎破壞了他的這種神圣與虔誠了,正在神圣與虔誠被越來越多的懷疑所取代時,突然街的對面出現了一個穿白色羽絨服的女人,她似乎也在等人。白衣,這點符合女人在電話里所提供的衣著特征。可大郎卻并沒有立馬迎上去,因為看上去這女人的個子分明比自己還要高呀,而且模樣也遠超自己的預期。大郎想,會是她嗎?這可能么……遲疑了一會,大郞想要不要過去問一問呢?又想去問一問又有何妨呢?
大郎終于鼓足勇氣走過街去,來到女人面前,他見女人留著個蘑菇頭,臉看上去很白很冷,年齡似乎也比自己要小許多。大郎看在眼里,心里不免又有些猶豫與忐忑了:會是她么?可又憑什么呢?她實在是比自己預想的要好許多……大郎最終是硬著頭皮問道:“請問你是小烏嗎?”
對方似乎也遲疑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大郎忙自我介紹說:“啊,我就是伍有志,你看我像照片上的人嗎?”
對方望著他沒有說話。
大郎敏感地感到對方態度的冷了,神情便不由地顯出了些局促。但他又想,自己無論是相貌還是家境都是平淡無奇的,所以初次見面人家這種態度想必也是正常的了。停了下大郎又試探著說:“小烏,你看前面有個茶樓,我們是不是去坐坐?”
女人又似乎遲疑了一下,但最終還是跟著大郎走了。
茶樓今天的生意很是清淡。他們剛坐下,服務小姐便拿著飲品單迎了過來,大郎讓那女的點。女的點了兩杯鮮榨芒果汁,就不再要了。大郎便要過單子來看看,便又點了一盤開心果和一個小西瓜。兩個人便邊吃邊聊起來。
女的說:“我叫烏金蓮,在171礦工作。”
大郎說:“171礦我十年前去過一次,那可是山區呀。小烏,你在171礦做什么?”
烏金蓮說:“我做的事可多了,我十六歲就參加了工作。”
大郎感到有些意外,便問:“你怎么那么早就參加了工作?”
烏金蓮說:“十三歲那年我父親因為工傷事故死了,因為家里經濟困難,就沒再讀書了。后來我就在礦里就業了。最先在廚房里做過一段時間,后來又到充電房做過一段時間,最后是到礦辦公室工作,我們的頭有意提拔我當秘書……可是這時我的生活發生了大的變故,我大病一場,接著我又離婚了,至今我的病還沒好,現在我還在休病假呢。”
聽她這么說,這之前一直處于一種如夢似幻亦真亦假狀態中的大郎似乎終于找到了她之所以愿意降格以求的理由:原來是個離過婚的病西施呀。考慮到自身條件也不過如此,主要是年齡似乎還一天天不懷好意地追在屁股后面。離婚其實也早不是問題了,只是病卻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了……不知她得的是什么病,一般小病大概誰也不會掛在嘴上的,但既然自己都說是大病一場,那就真會是大病了。但卻不知會是什么大病,大郎又想只要不是艾滋病,只要不是癌癥,都是能夠接受的。于是大郎說:“怎么這些事都湊到一堆了呢,是因為你得了病你老公才跟你離婚的嗎?那你老公這也太冷酷了。”
烏金蓮冷笑一聲說:“他豈止是冷酷,簡直是毒辣了。我得那病便是他害的,那次我差點就死在他腳下。之所以我要與他離婚,那完全是為了逃命呀。”
從她的話中大郞感到了這對男女的水火不容、勢不兩立了,怎么世上真有天生的冤家么?天生的冤家聚到一起沒有相親相愛,只有相生相克么?這里面的故事顯然喚起了大郎的好奇心,他忍不住問道:“能說說你們之間都發生了些什么事嗎?”
烏金蓮看了大郎一眼,繼而又嘆了口氣說:“我的前夫是本市某機關開小車的,天福茶樓你大概也知道吧,就是他家開的。或許是家里有幾個臭錢吧,加之又是家中的獨子,父母從小嬌慣得不行,不知不覺就慣出了一身的紈绔子弟的習氣。說他是一個十足的賭徒也毫不過份,他與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平日聚到一起就愛賭博,他們賭博起來動輒上千,有兩次還輸掉過上萬塊的呢。這樣的日子你說怎么過,為這事我們經常吵架。就在去年快過年的時候,那天中午我回到宿舍,發現他竟坐在那里了。賭徒對錢就像蒼蠅對腥臭的敏感。在我去食堂打飯回來,便不見他的人影。當時我便感到不妙,忙打開包看時,發現包里我剛領的二月份的工資和年終獎都不翼而飛了。我忙追出去,在礦區門口追到他,問他拿了我的錢沒,他只說沒拿。我要搜他的身,為此我們在大庭廣眾之下吵了起來了,后來就打了起來,在拉扯扭打的過程中,他將我推倒在地,還不解恨地在我的小腹上踢了一腳,當時我懷孕三個月,于是便造成胎兒流產,還引發了大出血。當我被礦里的人七手八腳送到礦醫院時,礦醫院面對那樣流血卻不敢接,于是忙轉院到市第一醫院,送到醫院時我人已經休克了。在醫院我整整昏迷了三天才蘇醒,后來我又在醫院里住了將近一個月院……”
說到這里,烏金蓮眼里已噙滿了淚水,她從口袋里掏出紙巾來揩眼淚。大郎有生以來這還是頭一次面對一個女人對著自己傾訴,能夠聆聽傾訴當然是一種信任了,這種信任還是來自異性,感覺便真是奇妙了。大郎想自己不應該只是做一個聽眾,自己也應該適時地有所表示才行,最好是要恰到好處地充當一個安慰天使了。可笨嘴拙舌的大郎在這之前還從來沒有安慰過什么人,因為從來也沒有人需要他的安慰呀。再說他的腦海里也沒有儲備現成的溫暖、甜蜜、具有止痛、安神功效的辭藻。最終大郎問道:“現在你的身體怎么樣?好些了嗎?”
烏金蓮凄然一笑說:“好是比以前好些了,可還沒有斷藥。”
大郎問:“現在還有些什么癥狀?”
烏金蓮說:“癥狀嘛,這樣和你說吧,你看我現在跟個沒事人似的,也許下一分鐘突然就會感到心慌氣短,天旋地轉,也許下一分鐘就暈厥過去也說不定。”
大郎想這會是什么病呢?沉默了片刻他說:“怎么會這樣呢,住院時難道沒查出原因?”
烏金蓮說:“沒有,現在我也只能是找中醫調理了。唉!過去我所在意的都是些外在的東西,而忽略了一個人的內在。經歷了這場變故,我突然發現過去自己所在意、所追求的諸如模樣怎樣,家境如何,其實都是虛無而又毫無意義,要平平安安地過日子還是要看那人品質如何、心地如何了。小伍,我真的感覺很累很累了,現在我也別無所求,只希望找一個老老實實的人在遠離是非之地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也希望如此自己的身體能夠盡快地好起來。有時我甚至想如果誰能幫我把病治好了,叫我做牛做馬我都愿意。”
女人這么快就表明了她的態度,表明她別無所求,表明她只重內在,而不重外在,如此大郎似乎看到了機會。機會出現時當然要好好把握,可他又不知怎樣才能拿捏住、把握好這事的分寸與火候,倒擔心自己一不留神顯出饑不擇食的饞相與趁人之危的兇相了……沉默了一下,大郎試探著說:“我很感激你對我的信任,對我說了這么多你的不幸。如果你給我機會的話,我很愿意盡我所能幫助你治好你的病。”
烏金蓮這時從包里拿出手機來看了看,她站了起來。大郎也跟著站了起來,他叫服務小姐來買了單。
出了茶樓,大郎說要送她,烏金蓮沒有反對。他們一路走著,烏金蓮又問了一些他家的情況,大郎如實以告。他們走進板子樓,又拐了兩個彎,大郎突然聽到有豬叫聲,鼻孔里也似乎聞到一股豬屎味,他問烏金蓮這附近是不是有家屠宰場?烏金蓮說是。不久烏金蓮已帶他來到一排低矮的雜屋前,走到一家門前,烏金蓮拿出鑰匙開門,接著開燈。大郎進了屋,此時孤男寡女的同處一室,大郎難免想入非非……但他很快覺得自己的想入非非有些超前、更有些猥瑣、卑劣了。于是他認真地打量起這間二十平米的屋子了:暈黃的燈光照出屋里陳設的簡陋,似乎是為了佐證她前面所說不虛,在一個墻角堆著一些的中藥袋子,中藥袋子的周邊散落著些藤藤草草的中藥。而且飯桌上還露天擺放著兩碗剩菜和半碗湯藥,大郎忍不住用專業的目光審視桌上的剩菜。一碗青菜大概是放多了醬油,看上去和旁邊的湯藥幾乎沒什么差別……看著看著,大郎似乎隱隱地感到了心痛……
正在這時門開了,進來了一個穿著雨鞋挽著褲管的面容憔悴的中年婦女,她一進來便瞪著大郎看,她的目光既有些木訥,又透著幾分兇悍。烏金蓮說這是我媽,大郎忙叫烏媽媽。烏金蓮又向她媽媽說這就是小伍。她媽媽仍然木訥地瞪著他看,好一會嘴里才哦了一聲。大郎又和她媽媽說了一會話,期間她媽媽用大概是祁東的土話和烏金蓮說了幾句什么話,大郎是一句也沒聽懂。
坐了半個鐘頭,大郎起身告辭,烏金蓮送出門來。大郎說不要送了,她便站在了門口。大郎走幾步回頭看,見她還站在門口,大郎揮手叫她進去,背上背負著異性的眼球真是一種奇妙感覺。又走了幾步,大郎再次回頭看,這次門口已無人影了,大郎終于放開腳步走。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一個女人在高聲地罵人聲,因為說的是土話,也聽不懂她罵的是些什么,但那罵人聲在安靜的夜空下顯得很是刺耳。突然大郎覺得那土話有點像是剛才在烏家聽她媽媽說的那種話,是她媽媽在罵小烏嗎?她又為什么要罵烏金蓮呢?難道是不滿意自己么?反對他們繼續交往……這樣想著,大郎心中似乎有些忐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