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后的黃昏,大郎正在灶臺邊工作,一個端盤子的女服務員笑著對他說:“大郎,外面有一個美女叫你出去一下?!?/p>
大郎雖然想到了烏金蓮,可又覺得不可能,因為自從那次兩人見面后,他還沒主動和她聯系過。大郎于是隨口問了一句:“誰呀?”
女服務員說:“我怎么知道是誰,你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嗎?”
大郎看了看四周說:“這個時候我怎么走得開,誰找我叫她進來。”大郎只以為別人拿他尋開心,以往這樣的事不是沒發生過。何況對方是笑著說這些的,一笑就有詐。便也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
然而過了一會,大郎突然聽到身后有個女人在叫他。回頭看時,大郎看見了烏金蓮。她仍是穿著那天那件白羽絨服,或許正是這一身的素白讓大郎的眼中突然有了光彩了,很快這光彩便傳導到了臉上,接著心跳也似乎加快了起來……大郎一下愣住了,只疑心自己是在做夢。幾乎與此同時,廚房里另外幾個正在工作的火頭軍也都回過頭,一時他們也似乎愣住了,眼中也似乎閃現出了光彩:一個年輕的、還頗有幾分姿色的女人正對著他們笑呢,然而卻是因為大郎的緣故,可讓他們費解的是這樣的兩個人又是怎樣勾搭上的呢?
過了好一會,大郎才敢確信這不是夢,對面的來人真是烏金蓮。于是他忙把手中拿著的鍋子放在了灶邊,一邊不停地在工作服上揩手,一邊很不自然地迎了上去。他憋了半天才問道:“小烏……你……怎么來了?”
烏金蓮大方地說:“我到這邊來有點事,突然想起你在這邊上班,就順便過來看看?!?/p>
大郎問:“你吃飯了嗎?”
烏金蓮說:“沒食欲,不想吃?!?/p>
大郎一臉關切地問:“怎么又哪里不舒服?”
烏金蓮搖搖頭說:“也沒有,就是這一向中藥吃多了,胃口不好。”
大郎說:“無論如何飯還是要吃的,人是鐵飯是鋼嘛,這樣你在外邊坐坐,這里油煙大?!?/p>
烏金蓮出去了,大郎仍有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同時他覺得整個廚房里目光像蒼蠅似的落滿了他的身上,便有些擔心這下人們要拿他開玩笑了。然而等了片刻,屋里除了切菜聲就是烹飪聲了,竟沒有一個人吱聲。大郎又覺得屋里的氣氛有些不對,他似乎聞到了人們的羨慕嫉妒恨了,對此他又有什么辦法呢?
將近八點半大郎才算忙完自己的事,然后大郎盡可能快地將自己收拾干凈,這才端著他用心炒的兩個菜出去。就在大郎走出廚房的那一刻,身后不知是誰在嘀咕:“野花居然插在牛糞上了?!?/p>
大郎聽了心就像被錐子狠狠地錐了一下,可這個時候他根本沒心情、也根本沒時間折回去找那人計較,他怕壞了今晚的好心情。
大郎來到餐廳,餐廳里已沒有用餐的顧客了。只見烏金蓮坐在一個靠窗的桌旁,正低著頭在那刷手機。大郎走到她身邊才覺察,她抬起頭來很勉強地笑了笑。大郎忙招呼她吃飯。烏金蓮面對擺在她面前的飯菜,似乎猶豫了一下,她將自己碗里的飯夾了大半到大郎碗里,自己碗里只剩了一坨鵝蛋大的飯。任大郎怎樣勸她多吃點她也不為所動。然而那天大郎的胃口卻很好,也許是那天大郎真是餓了,也許是大郎頭一次與一個秀色可餐的異性共進晚餐,頭一次這樣正正經經地坐在敞亮的餐廳里享受上帝般的待遇??捎袨踅鹕徳趫?,大郎卻又不敢放開了吃,相反倒是吃的相當斯文、相當克制、也相當拘緊,那天大郎也只吃了個半飽就不吃了。
吃過飯兩人出了福滿堂酒店,烏金蓮突然問道:”這些天怎么不給我打電話?我可一直在等著你的電話呢。”
大郎心里便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動,同時還似乎有些慌張了,他說:“其實我一直想給你打電話的,可是我又怕……”
此話不虛,自從那晚與烏金蓮見了面之后,老光棍幾乎是時時刻刻都想著烏金蓮,他也想過這種事要趁熱打鐵,要主動約出來多見面,見了面要搜腸刮肚地找到共同話題談。如此彼此才能互相了解,如此自己才有表現的機會,聊多了也許就能聊出感覺來了??纱筻O又怕自己這邊的太積極會顯出自己急不可耐,會讓對方反感,所謂欲速則不達了。或者事情不是向自己心愿的方向發展,而是向相反的方向發展——在彼此深入了解后,如果對方覺得自己不是她的菜,或是在彼此開誠布公地聊了之后沒聊出預期的感覺來又怎么辦。因為信心不足最終大郞選擇了姜太公釣魚。
烏金蓮看著他問道:“怕,你怕什么?”
大郎說:“過去我有過這樣的經驗,我表現得太急切事情的效果反倒不好,再說我過去遭受了太多的失敗也讓我總是心存顧慮。”
烏金蓮便嘆了口氣說:“唉,也是一個可憐人呀,我告訴你我這次是認真的?!?/p>
此時的大郎并不覺得自己有多可憐,相反此時的他正享受著一種新鮮而別致的幸福,他的姜太公策略顯然是成功了,這事讓他事半功倍地省了多少力氣。
走在大街上的大郞終于不再是形單影只,他們終于也能成雙成對地走在大馬路上了,于是世界也似乎陡然變成彩色的了,生命也終于找到了依托,仿佛才建構成了一個真正的人,仿佛終于找到了生命的意義……然而如果說還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話,就是無論大郎怎樣拼命地昂首挺胸,自己腳下的影子始終要比對方的矮半個頭。這便讓大郎倍感壓抑,也很是尷尬,幾乎影響到了他那新鮮而別致的幸福感了。于是大郎挖空心思地找些話題來吸引對方的注意力。
大郎問:“金蓮,那天晚上我走后我好像聽到你媽媽罵你了,是為什么事?是不是她反對我們交往?”
烏金蓮說:“我媽沒罵我呀,我們平時說話就是這樣,說著說著聲音就會高起來的。”
大郎又問:“那你媽對我的印象怎么樣?”
烏金蓮說:“不知道,她也沒說。”
大郎仍不死心,又問:“那她是贊成還是反對呢?”
烏金蓮說:“不知道,她隨我?!?/p>
這時他們經過一家電影院,大郎提議去看電影,有最新的美國大片呢。烏金蓮說:“不想看,就這樣走走吧。”
他們就依舊這樣走著,穿過了兩條街,終于在一處街角停住了。大郎以為她走累了,四處看看,見不遠處有一家燒烤排擋,大郎于是就說:“走,我們到那排擋里去坐坐,今晚你吃得太少了?!?/p>
烏金蓮目光望向馬路對面,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不,就在這站站?!?/p>
大郎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馬路對面有一家郁園賓館的霓虹燈正在紅紅綠綠地、不停地、艷俗地閃爍著。那是一棟八成新的、青灰色的八層仿古建筑,較之它周邊這幾年拔地而起的十幾層、幾十層的高樓來說,它顯然像個矮子了。好在它的一身古裝,似乎也給它的矮找到了一個理由。漸漸地大郎感覺烏金蓮的目光仿佛被對面那棟建筑吸引了,一陣冷風將烏金蓮的頭發吹得凌亂了,可她仍是渾然不覺。突然烏金蓮劇烈地咳嗽起來,是冷風吹的嗎……大郎望向前面不遠的大排擋,對烏金蓮說:“金蓮,走,我們還是到里邊去坐坐吧,那里起碼沒這么大的風?!?/p>
烏金蓮說:“不!”
漸漸地大郎腦海里冒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她的靈魂似乎已然出竅,站在他身旁的不過只是一個軀殼,她的靈魂飄到哪里去了呢?大郎終于忍不住了,他問道:“金蓮,你在看什么?”
烏金蓮突然說:“前面那郁園賓館是我們礦里開的,今天是星期五么?”
大郞不解地說:“好像是的,怎么了?”
烏金蓮說:“這里雖然也安排了具體管事的人,可是我們王礦長每個星期五還是要到這里來辦一天的公??匆姲藰强坑业淖詈竽敲娲白樱磕鞘俏覀兺醯V長的固定的房間,今天那里沒有亮燈,難道他今天沒來,還是……“說到這里她停了停,突然像是自言自語道:”我一定要回來的?!?/p>
大郎一愣問道:“你要回哪里去?”
烏金蓮說:“郁園賓館呀,我要到這里來上班?!?/p>
大郎說:“上一次你不是說你們的頭要提拔你當秘書嗎?”
烏金蓮便咬牙切齒地說:“這場病把我的什么事都壞了。所以說我那前夫害死我了,害得我除了一身的病以外,一無所有。我已向我們王礦長說明了我的實際困難:一則我這身體回礦里上班顯然吃不消;另外目前我還不能斷藥,還得在這里不斷地找醫生看病。所以要他考慮將我安排到這里來上班。王礦長也答應我說開常委會的時候他會提出來與其他幾個頭頭商量商量的。”
烏金蓮說:“小伍,要進賓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按我們王礦長意思是要把這賓館打造成我們礦的一張名片。所以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去當服務員的,每一個服務員在身高三圍年齡氣質上都有要求,要么就是關系特別硬的?!?/p>
大郎問:“身高要多高?年齡又劃在那條線上?”
烏金蓮說:“身高在一米五八以上,年齡在二十五歲以下,而且最好是未婚。”
大郎說:“你們這里哪像是在選服務員,簡直就像是皇帝在選妃子,或者民航選空姐了,你結過婚,有影響嗎?”
烏金蓮看了大郞一眼說:“規矩定是這么定,可規矩畢竟是死的。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錢能夠使一切規矩都變形。小伍,為這調動你肯為我出多少錢?”
大郎想她終于提到錢了,這大概也是她在為自己要價吧,都到這一步了,大郎斷沒有打退堂鼓的可能,他于是硬著頭皮問道:“調動大概要出多少錢?!?/p>
烏金蓮說:“大概要三五萬吧,我想既然是要結婚,就要兩人住在一起,這樣也好互相照應。如果是兩地分居的話,還不如在礦上找?!?/p>
大郎聽到這里,覺得三五萬似乎也不是一個多么離譜的數字,但他又有些懷疑三五萬究竟能不能搞定,三五萬是不是只是一個開頭……雖然大郎早預料到了面前這個女人絕對不是省油的燈,但又想現在哪個女人又會是省油的燈呢……面對這樣的價碼大郎既不敢直接應承下來,又不敢當面拒絕。應承下來也許馬上就要真金白銀地兌現的,當面拒絕又怕烏金蓮馬上就會與他翻臉,那樣兩人的關系還沒開始就要劃上句號。想到這些大郎也只得含混地說道:“到時候再說吧?!?/p>
又站了一會,烏金蓮突然又咳起嗽來,大郎掏出手機看了下,已經快十點了,于是說:“時間不早了,金蓮,我送你回去吧?!?/p>
烏金蓮說:“今晚我不想回去?!?/p>
大郎不由一愣,說:“你不想回去,你要到哪去?”
烏金蓮似乎猶豫了一下說:“小伍,這段時間我在吃中藥,你也知道,是藥三分毒,每次吃了藥后都反應很大。這幾天我媽媽又回去了,于是每次吃了藥我都很擔心萬一有什么不好,我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呀。其實我也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就希望在我日后吃藥的時候,身邊能有一個人陪著,這樣我的心里也就能夠踏實些了。”
聽到這里大郎的腦袋不由“轟”地一聲仿佛炸開了,接著腦海里一片空白。當意識漸漸恢復之后,卻又忍不住細細地品味起烏金蓮剛才所說的話來,越品竟品出越多的弦外之音,這也激活了大郎的想象力。一時間腦海里葷的素的亂得像一個萬花筒,五顏六色,變幻不定;又像一鍋雜燴湯,且不斷地有沉渣泛起……一時大郎又有些懷疑自己是否是在做夢了?但一個鮮活的女人分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她正默不作聲地等著自己的反應呢……其實作為一個老光棍,還能怎樣反應呢。一個女人話已說到這個份上,說明她確實是遇到了難處,面對她的難處,難道自己能無動于衷、熟視無睹么?再說她這樣說不也似乎暗示她對自己的認可與信任了,就憑著她的認可與信任,大郎也不能輕易辜負呀!大郞活了幾十年,這還是頭一次得到女人的認可與信任,以往大郞從女人那里得到的多半是忽視、不屑、懷疑或者憐憫。長期的被忽視、不屑、懷疑或者憐憫漸漸地便剝蝕與消融心中的信心,讓他由自己的矮而產生了低人一等的自悲。被人的認可與信任讓他突然有了信心,而被人需要也讓他找到了自己的價值了,為此大郎從心底里感激面前的這個女人了。大郎想面對一個受傷的女人,自己應該責無旁貸地盡到自己應盡的義務。所謂義務,不外乎出錢、出力了。出力大郞當然是不含糊的,只是出錢卻無法做到不含糊了,主要大郞錢也有限,倘無原則地傻出錢,真會被她看作冤大頭了。但既然是這種關系,只要是合情合理的錢,該出還是義無反顧地出!根據權力與義務的原則,在盡了應盡的義務之后,剩下的就應該是所謂的權力了吧?自己從此將獲得一種怎樣的權力呢……此時大郎的腦海,大郎的身體不知不覺地被這種權力膨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