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初,山東這邊的電子廠紡紗廠之類的,還非常的少。南下打工是當時的熱潮。勞動介紹所也非常的盛行。安南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父親。父親托熟人在縣城的勞動介紹所報了名。
因為安南外出打工這件事情,一家人還發生過一場激烈的爭吵。總而言之,各抒己見,意見各異,最終也沒有達成一致。
年后的正月初三,有個遠房的親戚來來串門,午飯時閑聊中說道:“他兒子初中畢業之后在南方打工,一年向家里面寄兩三萬,以后蓋房子,娶媳婦都不用愁啦!”那種發自老父親內心的欣慰,滿臉的自豪。
是的呀,對于農村的娃娃來說,上學這條路如果沒有了出路,安身立命,成家立業,也是父輩們最滿意的結局了,畢竟這是一輩輩人代代延續的香火。有能力就通過上學走出這個村莊,沒有這個命,就早日兒孫滿堂,承歡膝下。
送走親戚之后,安南幫母親碗筷時,對母親說道:“我想出去打工。”母親聽到安南話之后,手里的活停頓了一下,然后回應道:“這事要給你爸爸商量。”
這時父親恰好剛送走了親戚,從大門口走到了堂屋門口。問道:“怎么了?”
“我想出去打工。”安南重復的說了一遍,這話不僅是說給父親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在家半年多的時間里,安南感覺自己都要發霉了。
“女娃娃去打什么工?你不要聽別人說外面的錢有多好掙?別人吃過苦,你是一點也沒看見。”父親的話很堅決,不容得安南反駁。接著父親說道:“我正在托人找關系,到時候你去縣城上個私立的衛校。畢業了之后,自己開個小診所。照樣可以養活自己。不上學了就應該學個技術,技多不壓身。女娃娃到處瞎跑個啥?”
安南聽到父親的這番話就莫名的惱火:“你不是讓我去學嗩吶,就是讓我去給別人扎針,這都是我不想干的事,你知不知道?”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人總是要接受現實。”父親的話讓安南無言以對。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呢?其實安南自己也不知道,安南只知道自己有一顆不死的心。之所以選擇出去打工,是因為在家憋悶的太久了。
年前父親想讓安南跟著嗩吶班去學吹嗩吶。十里八鄉有個喜事和憂事,都用的著,并且不愁吃喝。安南感覺父親的想法非常的奇葩,因為她總感覺這些都和自己的夢想背道而馳。但她不知道的是:因為認知的不同,父親的這些做法是最現實的謀生方式。
聽到談話聲的安倩從自己的房間里了出來了,對父親說道:“安南應該再去復讀一年。”這話一說出口,安南和父親都沉默了。
安南以為自己已經認命了,但聽到這句話時,她真的好痛心呀!那種和命運苦苦抗爭,卻處處碰壁的無力感,像是被扒皮抽筋之后的人失去了靈魂。東南西北全是南墻,撞的人頭破血流,筋疲力盡。
父親的沉默是因為,一來安南的成績就算是復讀也不是很理想,二來是一個家庭養活兩個學生是真的困難。不論是在社會上,還是在這個家里面,都是適者生存。
“我說了我要去打工,你們誰都別阻攔我。”安南的嘶吼像是對這個家庭最后的宣泄,隨后安南沖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門甩的震天響。
“我們幫助不了孩子多少,那就隨她吧。”母親無奈的對父親說道。
安南只是想逃出這個家,這個牢籠,卻不知道的是,生活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牢籠。
年后的正月初六,安南便隨著一家勞動介紹所南下深圳,介紹費1700元。年前年后是人流的高峰,火車票也不好買,好不容易買到的也是站票,安南在火車上正發愁,這一天一夜該怎么熬?這時英子從人群中擠了過來,拉著安南手說:來,跟我走!安南和英子一直盡力的朝前擠,她倆穿過漫長的擁擠的過道,來到了硬臥車廂,原來硬臥已改為硬座,這樣本來可以躺一個人的硬臥便可以坐五六個人了,安南不知道這是不是嚴重超載?
英子是安南在勞動介紹所報名時認識的,她們倆同拿一期《讀者》,因書結緣的女子就顯得特投緣。英子很漂亮,但和安倩卻不是一樣的美,安倩是一種很冷很酷很艷的美,讓人只可觀望,名副其實的冰山美人。而英子很柔很潤很溫,沁人心脾。英子長一對柳葉眉,睫毛又黑又長,雙眼皮很厚,笑起來時眼睛彎成了月牙,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還有兩個小酒窩。英子比安南大四歲,所以生活中一直照顧安南。這兩個小小的空間是別人下車時英子用行李占上的,然后又找到了安南,就算是擁有了這點空間,解放了雙腳,在火車上也不意味著舒服。在這個不大的車廂里,最起碼容納了二三百人,瞧,有的人站著坐著躺著側著臥著,所以就有人瞇著睡著哈欠著,還有的人直接睡在了座位的下面。就算有一兩個人看書看風景,也會被鼾聲和臭腳氣味攪局的。在這個只有立足之地的空間內,要想上趟廁所來回起碼也得半小時。生活就是這樣,這里就像是輪船中的下等客倉!
就算是這樣,安南從那時仍然迷戀上了坐火車。坐上火車仿佛就換了心情,換了思緒,不必像熟稔的人那樣客套撒謊欺騙,面對陌生的人你可以真實,也可以編一則美麗的故事。就像對面坐著的那位中年婦女,剛上車時,確實有點令人討厭,左一個包右一箱不說,手里還提著兩只老母雞,碰到誰誰都厭惡的盡力的去躲,實在沒空的也只得欠欠身子。等她坐下來安定之后,她便開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起來。這時安南不經意的細細的打量了她一下:她是一個瘦長利索的女人,長的細眉細眼,嘴唇很小很薄,還有一點朝上翹,最引人注意的是她那個鷹鉤鼻,好像永遠有一滴鼻涕在那里懸掛著,給人不講衛生的感覺。她這個年齡段的女人臉上長點斑本就沒有什么,可她臉上的黃褐斑像是長在肉里面,而非皮膚表面,安南想肯定是體內大量毒素堆集而導致的。她說話的聲音不大,但讓人聽起來卻特別的刺耳,聲音很尖很細,像是從針尖的頂端冒出來的一樣。
安南不想以貌取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嘛!但在這個世界上就有那么一種人,說起話來目中無人,她所要表達僅僅只是她自己的快樂和不快樂,無論旁邊的人有沒有在聽,那都不重要,就算是讓她對著墻壁也能有聲有色眉飛色舞半天。她說的是四川方言,安南只能聽懂十之八九,大概的意思就是:她兒子大學畢業以后在深圳一家公司上班,然后被貴公司的大小姐看中,一躍跳龍門,成了名副其實的上等人,但遺憾的是:是做了人家的倒插門女婿,一年難得回來兩次。她手中的老母雞正是給她將過月子的兒媳婦準備的。
對于她的話,安南半信半疑,只能吸取精華,去其糟粕!像孔老夫子所說: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這時的安南,還沒有經歷過生活的磨難和洗禮。對周圍的人和事,喜歡發表自己的看法和見解。表面鏗鏘有力,實則思想一點也不成熟,偏激,片面。讓我們耐心一點,好嗎?滿懷期待安南的蛻變。
火車穿過高山平原,穿過濃密的甘蔗林,漫長的隧道,很快就到達了終點。到達深圳龍崗時是晚上七八點鐘,安南和英子她們被領進了另外一家勞動介紹所,臨時進行了短短幾小時的培訓,無非就是講:如何通過努力打拼創下自己的天地,如何從工領階層盡快的變為高級白領,并且講述了安南的一個老鄉:從一個打工仔升職為了高級主管,那個講師還真是厲害,像是給人做了催眠一樣,聽的安南和英子她們如癡如醉,好像立馬就能發大財。安南和英子她們以為別人讓你做一個夢就會夢想成真,卻不知生活很平淡也很殘忍,并不像七彩球那樣鮮艷美麗。
第二天,安南和英子她們便被送進一家工廠上班了。這個工廠是生產電阻的,安南和英子所在的崗位是繞線匝。對于農村的孩子來說城市的一切都是新鮮的好奇的、充滿誘惑的。工廠里面用餐盤吃飯:兩葷一素,還有熱騰騰的香米飯,安南和英子便覺得自己很滿足。
晚上下班之后,她們會去逛夜市,所謂的‘逛’也就是不一定會買,但看到人山人海的熱鬧場面,安南和英子就會想自己有一天一定也可以改變命運,過上好日子。
南方的市場和北方截然不同。這里的攤主為了招攬生意,男的統稱為“靚仔”,女的統稱為“靚妹”。不像北方的集市:“大哥”“大姐”的稱呼。
這里的水果安南不僅沒有吃過,從小到大,見都沒有見過。荔枝、芒果、椰子等等。這些水果,北方沒有,就算是冷藏運輸到了北方,也就是在城市的大超市里銷售。安南第一次見到荔枝時還以為是家鄉的大棗呢。荔枝需要保鮮才能保證它的美味。所以才會有杜牧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憤恨。
但過了幾天之后安南便不再這么想了,在這個工廠里有一個老工人王大姐,心直口快,心寬體胖。有天晚上,安南和英子她們在和王大姐聊天時無意中聽王大姐說起:如果有人向這個工廠介紹一個工人,工廠里便會給當事人介紹費三百塊錢。也就是說安南和英子所跟隨的那個介紹所是漁翁得利。安南略微的計算了一下:除去路費和住宿費,介紹所至少在每個人身上榨取了一千五百塊錢。這個數字讓安南深深的痛思。這便是社會在安南的人生當中上的第一堂課。
安南再也感覺不到城市有多么的光鮮亮麗。人,只要做好本分的自己就好。從此,安南便拼命的干活,她想把父母的血汗錢給掙回來。但安南畢竟還太年輕,有時急功進退適得其反。在安南和英子的同事當中有一個湖南的女孩子叫李麗:皮膚白皙伶牙俐齒,還有一對自以為很嫵媚卻只有豆扁一樣大小的眼睛。她總是想表現的與眾不同,如果有誰偶爾贊美她一下,她便會做出一副自視清高的姿態:我才不是你們所想的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而她的算計和心機卻暴露了她所有的狠毒和俗氣。安南平常從來都不和她交往,深怕一不小心會掉入她設的某一個圈套里,但有些事就算你躲避也不一定能避免,所以才會有狹路相逢冤家路窄。在安南干活時原材料沒有了,于是就到倉庫去取。當安南剛把桶線拿到手時,李麗在安南的背后猛的搶了去,安南頓時面紅耳赤氣憤難耐道:這桶線是我的!李麗挑釁似的:你的?寫你的名字了么?笑話!安南不想再爭執下去,極力的忍耐: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但同一型號的線只有這一桶了,更何況安南覺得自己沒有錯。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的便爭吵起來。安南不怕吃苦受累,不怕看別人臉色,但李麗轉身走時甩下的一句話卻讓安南眼淚禁不住的嘩嘩流:鄉吧佬,你等著!這種侮辱和恐嚇確實把安南驚醒了,安南早就聽王大姐說李麗和禿頭李科長有一腿,安南那時不以為然,并且想,如果真的那么曖昧,為何不讓她去坐辦公室。但第二天就驗證了安南的想法是幼稚與錯誤的。當安南走進車間上班時,所有的人都在用怪異的眼光打量安南,看的安南像是一只沒有進化好的猿猴,渾身是毛。通知欄內貼出了通告:李麗由于工作表現突出,被提到了QC做班長,而安南因與同事打架罰款二百塊錢,安南看到這則通告時,眼前一陣黑一陣黑的眩暈,大腦充血得像是一個能量球,立馬就要破殼而出,發出爆炸。
安南要去找李科長理論,英子死活拉不住,英子幾乎在哀求安南: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但此時小不忍則亂大謀,對于安南來說已成為一句空話。英子松開了安南,她明明知道等待安南的是什么樣的結局,但英子真的無能為力。她開始心疼和擔心起安南來,并且替安南感到特別的痛心和委屈。安南的這種行為無疑說是拿著雞蛋碰石頭,走到李科長的辦公室,沒等到安南開口,禿頭便道:你不想干可以走人,沒必要用這種方式!安南徹底的明白了,到現在為止,整個事情的經過就是一個圈套,套中的人便是自己,設套的人把自己當猴耍,而自己就真的如他們所愿,在套中上竄下跳。安南什么也不想說了,不想做了。安南想:離開吧,這地方是沒有辦法待了,便對李科長說:你給我清工資吧?禿頭微微一抬頭道:工資?我有說給你清工資嗎?要走的話,工資一分沒有,自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