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留園重生
子時的梆子，在寒夜中敲過了第三響，沉悶而悠遠，如同亡魂的嘆息，穿透呼嘯的風雪，鉆入沈硯雪的耳膜。
她猛地睜開雙眼，意識如同沉船般，從冰冷刺骨的黑暗深淵中掙扎上浮。劇烈的嗆咳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冰冷的雪水混雜著溫熱粘稠的液體，以及一股極其刺鼻的、仿佛來自九幽地府的硝石與鐵銹混合的腥氣，瘋狂地涌入她的鼻腔、喉嚨。
這是……死亡的味道。她再熟悉不過。
她掙扎著抬起頭，環顧四周。殘月如一彎冰冷的鐮刀，懸在鉛灰色的夜幕之上，吝嗇地灑下一點微光。清輝映照下，是她曾經無比熟悉、此刻卻已淪為焦土與血泊的家——留園。
熟悉的亭臺樓閣坍塌過半，焦黑的梁柱如同鬼怪的枯爪，指向陰沉的天空，兀自冒著縷縷余煙。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糊、血腥，以及那無處不在的硝石鐵銹味。潔白的雪地之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尸體，扭曲的肢體，凝固的驚恐表情，以及……早已被凍結成暗褐色的血跡，如同潑灑在宣紙上的、觸目驚心的墨點。
這里是她的家。而眼前這一幕……是沈家滅門之夜。
她記得。每一個細節，每一次心跳的停滯，每一次靈魂被生生撕裂的痛楚……都如同昨日重現，清晰得令人發指。
這是……她第三次經歷這個雪夜了。
她艱難地抬起右手，觸碰到額角那道黏膩濕滑的傷口，痛楚尖銳而清晰，提醒著她并非身處噩夢。身下，那件本該在三日后、她大婚之日穿上的、繡著開屏孔雀的猩紅嫁衣，早已被雪水和血水浸透，冰冷沉重如鐵。嫁衣胸前那象征著一品誥命夫人榮耀的孔雀補子，捻金繡成的翎羽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金屬般的、毫無生氣的冷光。
“寅時三刻……”她咳出一口帶著血沫的濁氣，側耳傾聽。遠處，隱約傳來更夫嘶啞的報時聲，一下，兩下……三下……這個時辰……似乎比她記憶中那個最終被烈火吞噬、意識徹底沉淪的時刻，早了整整一刻鐘！
時間……又一次發生了偏差！是她的記憶出了錯？還是……有什么未知的力量，再次撥動了命運的指針？
她的目光猛地投向左手掌心。那里，一枚小巧的金絲琺瑯計時器——她每次重生時唯一能抓住的、仿佛與她靈魂綁定的神秘物件——正散發出滾燙如炭的熱度！透過透明的水晶管壁，可以看到里面那些流光溢彩的金色粉末，并未如尋常沙漏般向下流淌，而是……以一種完全違背常理的姿態，向上倒懸、逆流！金粉如同擁有生命般，掙脫了重力的束縛，爭先恐后地涌向上方的水晶管！
這絕非凡世應有的計時沙漏！更像是一個……結構異常精密、能夠計算甚至干擾時間的……神秘儀器！
沈硯雪蜷起凍得發僵的手指，緊緊握住那枚滾燙的沙漏側面雕刻的凸起棱線。金屬的冰冷與掌心的滾燙交織，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也帶來了一絲微弱的……希望？
這是第三次了。每一次重生，她都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攥住這個神秘的沙漏。前兩次，她幾乎耗盡了琉璃管中大約七成的金沙，才在必死的結局中勉強換取片刻的喘息，或是救下同樣難逃一死的幼弟，卻依舊無法阻止家族覆滅的悲劇。
而這一次……她看著沙漏中那向上倒流、似乎比上一次醒來時還要稀薄一些的殘存金沙，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絕望和……更加熾烈的不甘！金沙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逝，仿佛在無聲地催促著她！
“不……不能再這樣下去！”
她猛地掙扎起身，不顧渾身的傷痛和刺骨的寒意。她必須弄清楚，這一次的時間線，到底發生了哪些偏差！她不能再像前兩次那樣，只能被動地承受，無力地掙扎！
“戌時六刻，天狗食月；亥時三刻，火起東南……”她伸出沾滿血污的手指，蘸著地上的血水，在鋪滿薄雪的青石磚上，飛快地勾勒著記憶中滅門之夜的關鍵時辰和天象方位圖。
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但她的動作卻異常穩定而迅速。這是她前兩次重生用生命換來的經驗！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時間節點，都已深深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
然而，當她將記憶中的細節一一落實在簡陋的圖上時，一個前兩世都未能察覺的、極其詭異的細節，如同鬼魅般浮現出來——
根據她繪制的方位和死亡順序推算，此刻，廊下應該倒臥著四十一具尸首，不多不少。可她粗略掃視，加上被燒毀坍塌區域可能掩蓋的……似乎……少了一個人！
少了誰？！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在雪地里那些模糊的尸體輪廓間飛快掃過。父親，母親，兄長，幼弟……管家，賬房，貼身丫鬟……
忽然，她的心臟猛地一跳！
是劉姨娘！那個平日里寡言少語、卻掌管著沈家所有鹽引密賬和印信、父親最為信任的妾室——劉姨娘的尸體，不在這里！
前兩次滅門，劉姨娘都是在前院書房附近被發現的，死狀凄慘。可這一次……她竟然不見了？！是她提前逃脫了？還是……被擄走了？！亦或是……她本身就另有圖謀？！
這個發現，讓沈硯雪瞬間警惕起來！劉姨娘掌握著沈家最核心的秘密，她的失蹤，絕非偶然！這或許就是這一次時間線偏差的關鍵所在！
就在此時——
“咔噠……咔噠……”
右耳后方的中庭方向，極其突兀地傳來一陣細微卻清晰無比的、如同精密齒輪相互咬合轉動的聲響！
沈硯雪渾身一激靈！這個聲音……是那座擺放在中庭廊下的、父親三年前重金購回的瑞士鎏金琺瑯自鳴鐘！
但……此刻是子時剛過，絕非報時或機括運轉的時間！這聲音……不對勁！
她沒有任何猶豫，甚至顧不上隱藏身形，如同獵豹般貼地翻滾，朝著中庭方向疾沖而去！
月光下，那座一人多高的自鳴鐘依舊靜靜矗立，鐘盤上的琺瑯彩繪牧羊女笑容甜美，指針……卻停在一個詭異的位置，并非指向當前的時辰。
而當沈硯雪的目光落在牧羊女雕像的左眼時，瞳孔驟然收縮！那只本該鑲嵌著藍寶石的眼睛，此刻竟然……從中裂開！一道細微的裂痕，破壞了原本完美的琺瑯彩！
她猛地湊近，看向鐘座下方那塊標識著產地和工匠姓名的黃銅銘牌。只見上面用極其精細的工藝，刻著一行花體拉丁文和一串數字——
“PatekPhilippe&Co.，Genève，1782“
1782？！
沈硯雪的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現在是乾隆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763年！這座鐘……竟然來自于十九年后？！
果然！果然有人在篡改時間！或者說……利用了某種超越時代的技術！這絕不僅僅是一場簡單的滅門仇殺！這背后隱藏著更加龐大、更加恐怖的陰謀！
“果然……”沈硯雪看著那刺眼的“1782”，只覺得一股寒意沿著脊椎瘋狂上竄。她不再猶豫，猛地拔下發髻上僅存的一支鎏金點翠鳳簪，想也不想，用盡全力，將那堅硬的、尖銳的簪尾，狠狠刺向鐘面上一個極其特殊的刻度按鈕！
那并非時憲歷的刻度，也非西洋鐘常用的羅馬數字，而是一個……用古老的爪哇歷法標注的節氣——“霜降”的紫銅浮雕按鈕！這是此鐘最為怪異、也最不合常理的設計之一！她之前兩次重生都未曾留意，此刻卻直覺這按鈕是關鍵！
“喀嚓！”
簪尖刺入銅鈕！只聽一聲極其清脆的、如同琉璃碎裂般的聲響！鐘面之上，以“霜降”銅鈕為中心，無數細密的冰裂紋瞬間向四周瘋狂蔓延！
而在那如同蛛網般綻開的冰裂紋縫隙之中，竟然……沁出了點點星光般的、極其璀璨的……綠色碎屑！
那綠色極其純正、極其濃艷，即便是最上等的和田碧玉也無法比擬！沈硯雪認得這種顏色！這是……緬甸老坑出產的帝王綠翡翠！
可是……這怎么可能？！據她前世零星的記憶，這種頂級翡翠礦脈，因為地處偏遠且戰亂不休，要等到至少乾隆二十九年之后，才會被控制了緬甸北部的英國軍隊發現并大規模開采！現在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難道……這鐘內隱藏的不僅僅是時間錯位的秘密，還牽扯到……英國人？！這翡翠……是某種信物？還是……啟動更深層機關的鑰匙？！
（二）砒霜白紋
就在沈硯雪被這翡翠碎屑震驚得無以復加之時，后院靠近廚房的地窖方向，隱隱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悶響！
聲音極其輕微，若非此刻萬籟俱寂，根本無法察覺！
地窖？！那里是存放一些腌菜、雜物的地方，平日里少有人去！劉姨娘？！難道她躲在那里？！
沈硯雪立刻做出判斷！她顧不上研究這口詭異的自鳴鐘，轉身就朝著地窖方向疾沖而去！
赤足踩在冰冷的青石板和碎雪之上，腳底很快就被尖銳的冰棱和石子劃破，留下蜿蜒的血線。但她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找到劉姨娘！找到賬冊！
她用盡全力撞開地窖那扇厚重的樟木門！一股混合著霉味、腐敗食物氣味和……紙張燃燒的焦糊味，猛地撲面而來！
地窖內光線昏暗，只有一個小小的通風窗透下點月光。只見地窖中央，赫然放著一個半人高的銅火盆！火盆內，正燃著熊熊烈火！而一個穿著家常衣物、身形瘦弱的婦人，正背對著她，顫抖著、將一疊厚厚的賬冊，一頁頁地撕下，投入火盆之中！
是劉姨娘！她果然在這里！她在……銷毀賬冊？！
“劉姨娘！住手！”沈硯雪厲聲喝道，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
那婦人聽到聲音，猛地一驚，回過頭來。昏暗的光線下，她的臉龐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發紫，眼神渙散，額頭上布滿了冷汗，赫然是一副……中毒的模樣！
而當沈硯雪看到她裸露在外的左手手腕時，更是倒吸一口冷氣！只見那枯瘦的手腕之上，皮膚干癟蠟黃，但隱約可見三道……極其清晰的、與皮膚紋理走向垂直的、平行的蒼白色橫紋！如同三條白線橫亙在腕間！
“米氏線……”沈硯雪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曾在某本記錄前朝奇案的雜記中看到過這種描述！這是……砒霜慢性中毒的最典型體征之一！
劉姨娘……她竟然中了砒霜的慢性劇毒！是誰下的手？何時下的毒？難道她銷毀賬冊，是被逼無奈？！
“小……小姐……”劉姨娘看到沈硯雪，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有驚恐，有悔恨，但更多的是一種……解脫般的急切！
她似乎想說什么，但猛地咳出一口黑血！身體搖搖欲墜！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一直緊緊抱在懷里的那個黃楊木匣，朝著沈硯雪的方向，奮力擲了過來！
“接……接住！快……走……”她的聲音嘶啞如同破鑼。
沈硯雪下意識地伸手接住木匣！入手沉重！這正是她印象中，存放著那本《兩淮鹽務紀要》的匣子！
但就在她接住木匣的瞬間，劉姨娘似乎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朝著旁邊燃燒的火盆倒去！
“姨娘！”沈硯雪驚呼，想要上前拉住她，卻已然來不及！
劉姨娘倒在火盆邊緣，滾燙的炭火瞬間點燃了她的衣物！她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般，只是用那雙渙散的眼睛，死死地看著沈硯雪，嘴唇翕動著，似乎還想說什么。
而她那只剛剛擲出木匣、沾染了她自己黑血的手掌，在接觸到木匣光滑的表面時，那些黑色的血漬，竟詭異地、如同被某種力量牽引般，迅速洇開、擴散，在黃楊木的紋理間，形成了一片片極其細密的、如同蛛網般的白色痕跡！
沈硯雪顧不上去救火，也顧不上去看劉姨娘最后的口型！她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木匣里的東西！她飛快地旋開木匣上那枚鎏金銅鎖，掀開盒蓋！
里面，果然靜靜地躺著那本熟悉的、深藍色封皮的《兩淮鹽務紀要》！只是書頁因為受潮而有些卷曲發皺。
她立刻翻開扉頁！只見扉頁之上，赫然鈐著一個極其囂張跋扈的、雙螭龍紋纏繞的花押！——正是四皇子永珹最信任的那個門人幕僚，張廷玉的私印！栽贓陷害的鐵證！
但沈硯雪的目光并未停留！她飛快地翻動著書頁！前兩次重生，她只看到了扉頁的偽印，并未仔細查看內頁！這一次……
忽然，她的指尖在翻到某一頁時頓住了！這一頁的紙張觸感……似乎有些異樣？略微有些發澀，而且……對著火光看去，似乎比其他書頁更不透光一些？
她立刻想到了某種可能！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在那一頁的邊緣刮擦……果然！刮掉薄薄一層紙漿后，底下露出了用某種極淡的、近乎無色的液體書寫的字跡！
是密寫！而且看這手法和痕跡……是明礬水！
她立刻環顧四周，地窖角落里正好放著幾壇腌菜用的粗鹽水！她不及多想，立刻舀起一些鹽水，小心地涂抹在這一頁之上！
隨著鹽水的浸潤，那些原本無色的字跡，如同擁有了生命般，漸漸浮現出來！字跡歪歪扭扭，顯然書寫時極其倉促，但內容卻讓她心膽俱裂！
“臘月初十，英吉利十二磅艦炮抵青洲島，以鹽引兌。”
臘月初十！英國人的艦炮！在青洲島用鹽引交割！
這……這才是沈家滅門的真正原因？！所謂的皇子奪嫡投名狀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搶奪沈家手中可以調動巨額財富、用于購買英國軍火的鹽引？！而滅門提前到初七，是為了……配合英國人的船期？！
就在她被這個巨大的秘密沖擊得頭暈目眩之時——
“轟！”
旁邊的火盆突然發出一聲劇烈的爆響！并非炭火燃燒，而是……某種東西在高溫下發生了爆炸！
沈硯雪驚駭地回頭，只見已經奄奄一息的劉姨娘，口鼻之中猛地涌出大量腥臭的黑血！雙目圓睜，已然氣絕！而她那只一直緊攥著的右手，在剛才的爆炸沖擊下，無力地攤開了……
她的掌心，赫然黏著半片……邊緣已經有些發黑碳化的……茯苓餅！
那茯苓餅的樣式和大小……正是宮中御膳房特供、十一皇子永瑆最嗜好的那種茶點！
劉姨娘……為何會在臨死前緊攥著半片永瑆的茯苓餅？！難道……給她下砒霜慢性劇毒的人……是十一皇子永瑆？！他與永珹……到底是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