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自鳴玄機
卯初（早上五點至七點）的晨光，終于艱難地刺破了蘇州上空的陰霾和雪霰，給這座經歷了血與火的園林廢墟，帶來了一絲慘淡的光明。
寒風依舊凜冽，卷起地上的灰燼和殘雪。
沈硯雪麻木地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庭，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座充滿了謎團的鎏金琺瑯自鳴鐘。
來自未來的鐘，鐘面刻著爪哇歷，按鈕連接著翡翠機括……這座鐘，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謎團！或許……解開所有謎團的關鍵，就在它的身上！
她緩緩走上前，仔細觀察著自鳴鐘周圍的雪地。之前因為簪刺“霜降”鈕引發的內部機括失控旋轉，鐘擺底部尖端在雪地上似乎劃出了一些極其規律的螺旋狀淺痕？
那痕跡非常淡，像是……某種精密的刻度或軌跡記錄？
螺旋狀……軌跡……
沈硯雪的腦海中，忽然閃過無數零碎的片段——父親教她觀測星象，繪制星圖；她偷偷閱讀的南懷仁的《御制歷象考成后編》中關于黃道坐標、赤道坐標換算的復雜公式；以及……郎世寧的弟子向她傳授西洋透視法時，提到的關于焦點、滅點和坐標定位的原理……
難道……這鐘擺劃出的螺旋軌跡，并非隨機？而是……某種坐標定位的示意？！是利用天文歷法進行的加密？！
她立刻蹲下身，拔下頭上那支僅剩的、已經彎折的銀簪，以自鳴鐘的中心為原點，以地上的螺旋軌跡為引導，開始在雪地上飛快地勾勒起來！
東、西、南、北……子、丑、寅、卯……黃道、赤道、二十八宿……
她將所有能想到的、與天文、歷法、坐標相關的知識，都傾注于簪尖！雪地變成了她的畫板，簪子成了她的測量工具！她甚至動用了前世為了學習西洋繪畫而購置的南懷仁式比例尺來輔助計算！
時間一點點過去，她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但眼神卻越來越亮！
終于！當她的簪尖，按照《御制歷象考成》中記載的、清代官方修訂的黃道坐標換算方法，將那螺旋軌跡的終點，換算到對應的二十八宿星圖方位——角宿α星的位置時——
“咔嗒！”
一聲極其清脆的、如同彈簧歸位的聲響，突兀地從自鳴鐘的內部傳來！
沈硯雪猛地抬頭！只見自鳴鐘側面，一個原本與鐘體裝飾融為一體的、極其隱蔽的暗格，竟悄無聲息地彈開了！
暗格之內，并非她想象中的機關或齒輪，而是……靜靜地躺著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羊皮紙！
她心中狂跳，立刻上前取出羊皮卷，解開油布。
羊皮卷上，是用流暢的羽毛筆書寫的、密密麻麻的英文和數字！抬頭赫然是——《關于向大清帝國廣東地區提供十二磅長管艦炮及配套彈藥之秘密協議》！
這……這竟然是東印度公司與某個大清內部勢力簽訂的艦炮交易密約！
她飛快地掃視著協議內容，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協議中詳細規定了艦炮的數量、規格、交貨時間（果然是按照回回歷記載！）、交貨地點（赫然便是她之前破譯出的青洲島第三貨倉！）、以及……支付方式！
支付方式，并非白銀或黃金，而是……八百擔兩淮官鹽的鹽引！
用足以購買一支小型艦隊的軍火，換取可以調動巨額財富、甚至影響江南經濟命脈的鹽引！好大的手筆！好惡毒的交易！
而在協議的落款處，除了一個她不認識的、潦草的英文簽名之外，赫然還蓋著一枚……鮮紅的、刺眼的……漢文官印！
印文是——“欽命巡視澳門事務廣東廣州府香山縣縣丞關防”！
負責管轄香山澳的……同知衙門的官印？！
這……這說明什么？！說明不僅僅是皇子、鹽商、漕幫、英國人參與其中，連負責監管濠鏡澳的地方官員……也深陷其中？！這張走私網絡，已經嚴密到了何種地步？！
“小姐好手段。竟能解開先師南懷仁先生布下的這‘黃道十二宮’之鎖。”
一個陰鷙而熟悉的男聲，如同跗骨之蛆般，自身后的月洞門方向傳來。
沈硯雪猛地轉身，將羊皮密約死死護在懷里！
只見四皇子永珹，依舊披著那件奢華的玄狐大氅，如同散步般，悠然自得地踏著殘雪，走進了這座破敗的庭院。他的臉上依舊帶著那溫潤如玉的微笑，但眼神深處，卻是一片冰冷的寒意。
他的手腕上，那串伽楠木佛珠……似乎真的少了一顆？
“只是……”永珹走到自鳴鐘前，伸出修長而蒼白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鐘面上那個被沈硯雪用簪子刺過的、“霜降”紫銅按鈕。“這自鳴鐘里記載日期的爪哇歷，似乎……已經過時了。”
他屈指，在那“霜降”銅鈕上，輕輕一彈！
“咔！”
那枚看似堅固的銅鈕，竟然應聲脫落！露出了底下……一個極其復雜的、由無數細小齒輪和彈簧構成的……翡翠機括！
那機括的核心，是一塊翠綠欲滴、晶瑩剔透的翡翠！其形狀、大小、甚至內部天然的冰裂紋……都與沈硯雪之前在劉姨娘齒縫中發現的那枚碎屑，一模一樣！
這翡翠機括……才是控制這座未來之鐘、或者說啟動某種與時間、歷法相關的秘密的關鍵？！
（六）歷法迷局
“這是……”沈硯雪看著那精巧絕倫、卻又透著詭異氣息的翡翠機括，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這是家母生前最珍愛的飾物，產自緬甸北部的老坑。”永珹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低沉，眼神中似乎也流露出一絲極其罕見的……緬懷？但這情緒轉瞬即逝，又恢復了之前的冰冷。“后來，被一位精通西洋鐘表和……‘天人之術’的高人，改造成了這個東西。用以……校準時間。”
他伸出手指，輕輕撥動了一下翡翠機括上的某個微小齒輪。
“東印度公司的火器船，用的是他們自己的歷法，我們稱之為‘回回歷’，或‘穆罕默德歷’。”永珹抬起頭，目光重新鎖定了沈硯雪，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按照他們的算法，本月的初七，實際上，正好是他們歷法中的……十月二十三日。”
十月二十三日！沈硯雪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終于徹底斷裂！
果然如此！滅門慘案提前三日的真正原因，就是因為雙方使用了不同的歷法！而這個誤差，被永珹或者說他背后的人，精準地利用了！
她攥緊了手中的沙漏，只覺得那金屬外殼燙得幾乎要灼傷她的皮膚！與此同時，冰冷的琉璃管壁之上，再次構成新的、如同金色刺繡般的滿文字符！
這一次的文字，帶著一種近乎命令般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改歷換時，需焚《時憲書》佐證。”
改變歷法，替換時間……需要焚燒《時憲書》作為佐證？！
《時憲書》……她猛然想起！前世，她與十一皇子永瑆大婚之日，四皇子永珹，曾作為賀禮，送來了一部極其珍貴的、由欽天監精抄、乾隆爺御筆題跋的……《乾隆二十五年時憲書》！那里面記載著那一整年的日月星辰運行軌跡、節氣變化、以及……官方頒定使用的所有時間標準！
難道……想要徹底勘破這個利用歷法差異設下的時間迷局，甚至……找到某種修正或對抗的方法，關鍵就在于那本……被她忽略了的《時憲書》？！而焚燒它，是某種儀式？還是……銷毀某種錯誤的時間錨點？
“寅時六刻，順貞門換值。”永珹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開口說道，語氣平淡，卻像是在指點一條通往地獄的明路。“小姐若想破這時間困局，拿到那本《時憲書》，或許……還需要另一樣東西。”
他忽然伸出手，將那枚從鐘內取出的、溫潤冰涼的翡翠機括，不由分說地按入了沈硯雪的掌心！
“在《四庫全書》開編之前，去找到先師南懷仁先生遺失在京城的……《回回歷法考》殘卷。這枚機括，或許能幫你。”
南懷仁……《回回歷法考》殘卷……《四庫全書》……
沈硯雪只覺得大腦嗡嗡作響，無數線索如同亂麻般纏繞，卻又似乎都指向了一個更加龐大、更加恐怖的真相！
她還想再問些什么，卻發現眼前雪地之上，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了幾道凌亂而倉促的馬蹄印！
她猛地抬頭——
永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不遠處的假山深處，只留下空氣中尚未散盡的、那股混合著龍涎香和……淡淡血腥味的伽楠木香氣。
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卻又處處設謎，步步引導……他到底是敵是友？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沈硯雪低頭，看著掌心那枚冰涼的翡翠機括，又看了看懷中那卷染血的羊皮密約。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展開羊皮卷的背面。
果然！羊皮卷的背面，用某種無色無味的隱形藥水，寫著一行極其細小的、若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現的……英文！
她費力地辨認著，最終拼湊出一段話：
“Midnight，QingzhouIsland，ThirdWarehouse.Twelve-poundercannonsexchangefor800dansaltpermits.”
（子時正，青洲島第三貨倉，十二磅艦炮換鹽引八百擔。）
與她之前從密寫賬冊上破譯出的信息完全一致！看來，這份密約，才是真正的交易憑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