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小屋里，爐火噼啪作響。我裹著干燥的毛毯，坐在火邊瑟瑟發抖。胤禟背對著我，正往銅盆里倒熱水。他的動作有些生硬，顯然不習慣伺候別人。

“把腳伸過來。“他端著水盆蹲在我面前。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腳：“不、不用，我自己來...“

“別廢話。“他直接抓住我的腳踝，脫掉濕透的繡鞋，“都磨出血了。“

冰涼的腳突然浸入溫熱水中，我不由得輕嘆一聲。胤禟的手掌寬大溫暖，小心翼翼地避開我腳上的水泡和擦傷，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

“為什么要逃？“他突然問，眼睛仍盯著水面，“不是說好等我安排嗎？“

“小順子說...康熙要納我為嬪。“我聲音發顫，“我不能再等了。“

他的手指在我腳踝上微微一頓：“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才聽說的。內務府已經在準備吉服了...“

胤禟的臉色陰沉下來：“老四動作比我想象的還快。“他拿起一旁的布巾，輕輕擦干我的腳，“幸好我提前做了準備。“

“彩云是你安排的？“

“嗯。“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她哥哥是我府上的馬夫，一家人都可靠。“打開瓶塞，一股藥香飄出，“會有點疼，忍著點。“

藥粉撒在傷口上，我疼得倒抽冷氣，手指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肩膀。他抬頭看我，燭光映在那雙琥珀色的眸子里，竟有幾分心疼。

“再堅持一下。“他的聲音比平時柔和許多，“很快就好了。“

包扎完畢，他起身倒了杯熱茶塞進我手里：“喝了它，能驅寒。“

我捧著茶杯，熱氣氤氳中偷瞄他的側臉。火光為他輪廓分明的五官鍍上一層金邊，長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這樣的胤禟，與平日那個冷傲的九阿哥判若兩人。

“看什么？“他突然轉頭，捕捉到我的目光。

我慌忙低頭喝茶，燙得舌頭一麻：“沒...沒什么。“

一聲輕笑從他喉間溢出：“未來人也這么愛臉紅？“

“才沒有！“我摸上自己發燙的臉頰，更加窘迫。

屋外傳來幾聲鳥叫，胤禟立刻警覺地站起，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上。片刻后，有人輕叩門板，三長兩短。

“進來。“他放松下來。

門開了，一個精瘦的中年男子走進來，正是之前帶我來的那人。“爺，都安排好了。官兵在搜西邊的林子，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這兒。“

“嗯。“胤禟點頭，“馬備好了嗎？“

“在后院。還按爺的吩咐，準備了干糧和衣裳。“

“好，下去吧。天亮前出發。“

那人退下后，胤禟轉向我：“再休息一個時辰，我們去京郊的一處農莊暫避風頭。“

“農莊？“

“我的私產，連老八都不知道。“他嘴角微揚，“放心，很安全。“

我點點頭，突然一陣倦意襲來，不自覺地打了個哈欠。

“睡會兒吧。“胤禟指了指屋內唯一的一張床，“我守著。“

“那你呢？“

“我不困。“他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長腿交疊，“習慣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躺上了那張窄小的木床。被子有股陽光和草藥的味道，意外地好聞。透過半闔的眼簾，我看見胤禟的側影映在窗紙上，如同一幅剪影畫。這個畫面莫名讓我心安，很快便沉入夢鄉。

朦朧中，我感覺有人輕輕為我掖好被角，動作輕柔得像是怕驚醒我。一只溫暖的手短暫地撫過我的發頂，隨后是門軸轉動的輕響。

“保護好她。“胤禟的聲音從門外隱約傳來，“若有閃失...“

“爺放心，奴才拼死也會護姑娘周全。“

意識再次沉入黑暗前，我嘴角微微上揚。

再次醒來時，天已蒙蒙亮。我發現自己正靠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耳邊是均勻的馬蹄聲。猛地睜眼，映入眼簾的是胤禟線條堅毅的下巴。

“醒了？“他低頭看我，呼吸拂過我的額發。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與他共乘一騎，連忙坐直身體：“我...我怎么...“

“你睡得太沉，叫不醒。“他語氣平淡，仿佛在談論天氣，“為了趕路，只能這樣。“

陽光穿過樹葉間隙，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顯然一夜未眠。

“你可以叫醒我的。“我小聲說。

“沒必要。“他緊了緊韁繩，“再堅持一下，快到了。“

約莫半個時辰后，我們來到一處隱蔽的山谷。谷中有幾間樸素的農舍，周圍種著菜畦和果樹，看起來與尋常農家無異。

“到了。“胤禟勒住馬，利落地翻身而下，然后伸手扶我。

我的腳剛沾地就一陣刺痛，險些跌倒。胤禟眼疾手快地攬住我的腰：“小心。“

這個突如其來的近距離接觸讓我呼吸一滯。他的氣息縈繞在鼻尖，混合著馬革、青草和獨特的沉香味，莫名令人安心。

“九爺！“一個老農打扮的男子從主屋跑出來，見到我們立刻跪下，“老奴恭迎九爺。“

“起來吧，李伯。“胤禟松開我，恢復了一貫的威嚴，“都安排好了？“

“是，西廂房已收拾妥當，飯菜也備好了。“

胤禟點點頭，轉向我：“這是李伯，莊子的管事。有什么需要就跟他說。“

李伯好奇地打量我，但識趣地沒有多問，只是恭敬地引我們進屋。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一場不真實的夢。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農莊里，沒有宮廷禮儀，沒有勾心斗角，只有最簡單的田園生活。我住在一間朝南的廂房里，窗外是一株開得正艷的紫藤，每天清晨都會被鳥鳴喚醒。

胤禟似乎也卸下了心防，不再時刻保持皇子威儀。他常穿著樸素的棉布衣裳，在菜園里幫忙除草，或是坐在老槐樹下看書。若不是偶爾露出的凌厲眼神和舉手投足間的貴氣，幾乎看不出這是那個叱咤朝堂的九阿哥。

第五天傍晚，我在廚房幫李嬸準備晚膳。雖然她一再推辭，但我堅持要幫忙——在現代，烹飪是我的愛好之一。

“姑娘這刀工真利索。“李嬸看著我切土豆絲，驚訝地說，“比我這老廚娘還熟練。“

“在家常做。“我笑笑，沒多解釋。

“九爺最近胃口好了不少。“李嬸一邊揉面一邊說，“以前來莊子，總是一個人喝悶酒。這次有姑娘陪著，臉色都紅潤了。“

我手下一滑，差點切到手指：“我們不是...“

“老奴明白，明白。“李嬸擠擠眼，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姑娘放心，這莊子里的都是九爺的心腹，嘴嚴著呢。“

我哭笑不得，也不好再解釋，只好埋頭繼續切菜。

晚膳時，胤禟對那盤酸辣土豆絲贊不絕口：“李嬸的手藝又精進了。“

“這是姑娘做的。“李嬸笑瞇瞇地說，“老奴可不敢居功。“

胤禟驚訝地看向我：“你會下廚？“

“一點點。“我有些不好意思，“合你口味就好。“

他夾了一筷子送入口中，細細品味：“味道很特別，有種...說不出的風味。“

“是辣椒。“我解釋道，“未來...呃，南方的一種調料，我讓李叔從集市上找來的。“

“你喜歡吃辣？“

“嗯，我家鄉...那邊的人都愛吃。“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再追問。但接下來的幾天，我注意到餐桌上總會有那么一兩道帶辣的菜肴。

一天午后，我坐在紫藤架下繡花——這是李嬸硬塞給我的“大家閨秀該做的事“。雖然我的刺繡技術慘不忍睹，但總好過無所事事。

“這是什么？鴨子？“胤禟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俯身看著我的“作品“。

“是鴛鴦！“我惱羞成怒地把繡繃藏到身后，“有那么差嗎？“

他難得地笑出聲，在我身旁坐下：“未來人不學女紅？“

“我們那有機器...呃，有專門的繡娘做這些。“我放下繡繃，“女孩子更注重讀書和工作。“

“工作？像男人一樣？“

“男女平等啊。“我忍不住又搬出現代觀念，“女人可以當官、行醫、經商，甚至...呃...“我猛然住口，差點說出“當皇帝“。

“甚至什么？“他敏銳地追問。

“沒什么。“我轉移話題，“總之，在我們那里，女性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

胤禟若有所思：“所以你才會那么抗拒皇阿瑪的指婚。“

“那當然！“我激動起來，“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怎么能由別人決定？更何況是嫁給一個...“我硬生生把“老頭子“咽了回去。

“荒唐？“他替我補完，眼中閃著狡黠的光。

我忍不住笑了：“這可是你說的。“

陽光透過紫藤花的間隙灑落，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我們相視而笑，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身份差異、時空隔閡都不復存在。

“胤禟，“我鼓起勇氣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為什么要冒險救我？我走了，你不是少了很多'未來知識'嗎？“

他沉默片刻，摘下一串紫藤花在手中把玩：“一開始，我確實只想利用你的預知能力。“他坦誠得令人意外，“但后來...“

“爺！“李伯匆匆跑來，打斷了他的話，“有急報！“

胤禟立刻恢復警覺，起身接過李伯遞上的紙條。看完后，臉色驟變：“老四的人搜到十里外的村子了。“

我手中的繡繃啪嗒落地：“這么快？“

“準備一下，我們今晚轉移。“胤禟沉聲命令，“去江南。“

李伯領命而去。我呆坐在原地，突然意識到這場短暫的田園夢要結束了。

“江南...安全嗎？“我輕聲問。

“我在蘇州有產業。“胤禟重新坐下，聲音低沉，“但路途遙遠，至少要一個月。“

“你的朝務怎么辦？八爺黨...“

“顧不上那么多了。“他打斷我，眼神復雜，“老四既然能說動皇阿瑪搜捕京郊，就能羅織罪名置你于死地。“

我心頭一熱：“你...你要為我放棄京城的一切？“

“暫時的。“他糾正道，但語氣并不堅定，“等風頭過去...“

“胤禟。“我直視他的眼睛，“你知道的，按照歷史，八爺黨最終會失敗。你跟我走，可能就再也...“

“別提那個！“他突然暴怒，一把拍在石桌上，“什么狗屁歷史！我不信命！“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怒火嚇到，縮了縮身子。察覺我的反應，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抱歉。“他揉了揉太陽穴，“這些天...我幾乎忘了那些糟心事。“

“該道歉的是我。“我內疚地說，“我不該在這時候提這個。“

一陣尷尬的沉默。遠處傳來李伯指揮仆人收拾行李的聲音。

“告訴我更多。“胤禟突然開口，“關于...我的結局。“

“你確定要聽？“

“嗯。“他目光堅定，“知道最壞的結果，才能想辦法避免。“

于是我簡單講述了歷史上的“八爺黨“結局——胤禩被削爵圈禁，胤禟改名“塞思黑“，囚禁至死...

“老四...果然狠毒。“胤禟聽完，冷笑一聲，“但既然提前知道，就未必會重蹈覆轍。“

“你想改變歷史？“我擔憂地問，“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命由我不由天。“

夕陽的余暉為他鍍上一層金邊，那挺拔的身影仿佛要與命運本身對抗。我不由得想起現代那些關于九阿哥的史書記載——“性剛烈“、“桀驁不馴“。此刻的他，完美契合這些描述。

晚膳時，氣氛有些凝重。李伯報告說已經準備好馬車和干糧，子時出發。胤禟簡單交代了幾句，就獨自去后院練劍了，顯然需要發泄情緒。

我幫李嬸收拾完碗筷，走到后院找他。月光下，胤禟赤裸上身，手持長劍，一招一式都帶著凌厲的殺氣。汗珠順著他的脊背滾落，肌肉線條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分明。

察覺到我的存在，他收勢轉身：“有事？“

“我...我來道歉。“我遞上汗巾，“不該在你最放松的時候提起那些。“

他接過汗巾擦了擦臉：“不必道歉。遲早要面對。“指了指旁邊的石凳，“坐。“

我乖乖坐下，他則站在我面前，月光勾勒出他完美的側臉輪廓。

“雨晴，“他罕見地叫我的名字，“如果...我是說如果，歷史真的無法改變，跟我去江南，意味著你可能永遠回不了你的時代，你會后悔嗎？“

這個問題直擊心臟。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我不知道。“誠實地說，“我想念我的家人，我的世界。但如果真的回不去...“我抬頭看他，“至少在這里，我還能活著，而且...不是一個人。“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去休息吧，子時出發。“

回到房間，我輾轉難眠。窗外，一輪明月高懸，與三百年前我看到的是同一輪月亮。我想起父母朋友，想起現代生活的種種便利，心中酸楚不已。但奇怪的是，當想到即將與胤禟遠行江南，竟有一絲隱秘的期待。

子時將至，我收拾好簡單的行李，突然想起什么，從貼身的荷包里取出那幾塊已經有些融化的巧克力。猶豫片刻，我掰下一小塊含在口中，熟悉的味道瞬間在舌尖綻放，帶來一陣鼻酸。剩下的，我決定留給胤禟嘗嘗。

后院，馬車已經備好。胤禟一身商人打扮，正在檢查馬具。見我來了，他伸手扶我上車。

“等一下。“我從荷包里取出巧克力，“給你嘗嘗我家鄉的味道。“

他好奇地接過，在月光下打量著那塊黑乎乎的東西：“這是...“

“叫巧克力，很甜的。“我示范著掰下一小塊，“含在嘴里慢慢化。“

他照做了，表情從懷疑到驚訝再到享受：“奇妙的味道...有點像糖，但又不一樣。“

“喜歡嗎？“

“嗯。“他點頭，突然俯身靠近，“你嘴邊有...“

他的拇指輕輕擦過我的唇角，抹去一點巧克力漬。這個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讓我心跳漏了一拍。月光下，我們的目光相遇，時間仿佛靜止。

“爺！“李伯的喊聲打破了這一刻，“有火光！從東邊來的！“

胤禟立刻警覺地轉身，我也看到了——遠處的山路上，隱約有火把的光亮蜿蜒而來。

“官兵！“胤禟臉色一變，“比預計的來得快。“他一把將我推上馬車，“改計劃，我們分開走。李伯會帶你走小路，我引開他們。“

“不行！“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太危險了！“

“放心，他們不敢拿我怎樣。“他掰開我的手指，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塞給我，“如果...如果我們走散了，按信上的地址去找一個叫程淮的人，他會保護你。“

“胤禟...“

“聽話。“他突然捧起我的臉，在額頭上重重一吻，“我一定會找到你。“

說完，他轉身躍上另一匹馬，頭也不回地向火光處疾馳而去。李伯不等我反應，揚鞭催馬，馬車飛快地駛入相反方向的夜色中。

我趴在車窗上，望著胤禟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黑暗中。手中那封信被攥得緊緊的，如同我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