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包下整座明珠大酒店給林珩接風時,水晶燈的光漫過三層挑高的宴會廳,連廊上的香檳塔都折射出金芒。
來的人多到讓侍者都要小跑著添酒,商界的叔伯、世交家的同輩,甚至遠房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擠在門口,我捏著玻璃杯腳轉了半圈,就猜到父親的心思:借著為林珩接風的由頭,順便給我和姐姐挑挑順眼的聯姻對象。
姐姐林桃對此向來是懶得應付的,她此刻正半倚在甜點臺邊,手撐在雕花桌沿,指尖在手機屏幕上敲得飛快,裙擺垂落時掃過銀質甜點叉,發出叮的輕響。周圍侍者捧著托盤路過,連眼皮都不敢多抬一下,誰都知道,爸媽轉戰海外后,國內這攤盤根錯節的生意早被她攥在手里,她哪怕此刻把腳蹺到桌子上,也沒人敢遞半句閑話。
我和林珩縮在角落的小圓桌旁,不斷有人端著酒杯過來,叔伯們拍著林珩的肩說“可算回來了”,小輩們則擠眉弄眼地打聽國外的新鮮事,他被圍在中間,領帶都被扯得松了半寸,我叼著顆櫻桃,看那抹殷紅在香檳杯里浮沉,氣泡噼里啪啦炸開,像極了此刻無聊到發悶的心情。
“林小姐,能請您跳支舞嗎?”
聲音帶著點清朗的少年氣,我抬眼時,正撞進一雙碧藍的瞳孔里,鎏金碎發垂在額前,鼻梁高挺得像雕塑,混血感混著恰到好處的禮貌,讓他像從雜志里走出來的人,他指尖搭在腰側,做了個標準的邀舞手勢,白襯衫袖口的珍珠扣在燈光下閃了閃。
我瞥了眼還在應付人群的林珩,他正被張總拽著說合作,壓根沒注意這邊。
“好啊。”
我把櫻桃核吐進骨碟,將手放進他掌心。
華爾茲的旋律漫過來時,他的掌心干燥溫熱。
“我叫唐宋,倫敦大學在讀。”
他舞步很穩,帶著我旋過一簇插滿白玫瑰的花柱。
“您呢?”
“林茉莉,高三,還在跟高考死磕。”
我踩著節拍笑。
“志愿書還空著呢。”
“茉莉。”
他重復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揚。
“名字和人一樣,帶著點甜。”
他忽然低下頭,在我手背上輕輕印下一個吻,唇瓣微涼,像落了片雪花,抬眼時,他眼尾微挑著,目光像纏上來的藤蔓,帶著點侵略性。
“其實以林家的家底,您大可不必熬高考這遭,這么認真,倒讓我覺得……驚艷。”
舞池邊緣的林珩剛好不容易擺脫人群,指尖松了松領帶,轉身就沒見著我的影子。
他蹙著眉掃過全場,視線最終落在舞池中央,唐宋低頭時,發梢幾乎蹭到我的耳尖,林珩喉結猛地滾了滾,指節捏得發白,轉身坐回原位時,指腹用力碾著眉心,桌布被他攥出幾道褶皺。
一曲終了,我后退半步拉開距離。唐宋提議去花園透透氣。
“里面酒氣太重了。”
我回頭想找林珩,方才他坐的位置空著,連那杯沒喝完的威士忌都不見了,像是從未有人坐過。
我今晚混著果汁喝了兩杯白蘭地,此刻太陽穴突突地跳,頭有些發沉。
“好啊,吹吹風或許能清醒點。”
酒店花園的月光很薄,像蒙了層紗。高跟鞋的細跟卡進石板縫時,腳踝傳來一陣疼痛,我忍不住蜷了蜷腳趾。
唐宋忽然停下腳步,在我面前單膝跪下,指尖勾住鞋跟輕輕一拔,將那雙銀色高跟鞋拎在手里。
“磨腳就別穿了。”
他的聲音浸在月光里,軟了些。
我望著他發梢上跳動的月色,忽然有些發怔,他的金發在暗處泛著柔和的光澤,像揉碎的星子落了滿頭。
“在想什么?”
他抬頭看我。
“沒……沒什么。”
我回過神,赤著腳踩在微涼的石板上,腳趾蜷縮著抓住地面,倒比穿高跟鞋踏實。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唐宋忽然說:“小姐還記得在哪見過我嗎。”
我愣了愣。
我十四歲才被接回林家,之前一直在C市上學,跟這些商二代幾乎沒交集。
“我們見過?”
他笑了笑,沒回答,只是拎著我的鞋,跟我并排走著,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當我想繼續追問的時候,身后響起了一道聲音。
“茉莉!”
低沉的聲音撞碎花園的寂靜。我猛地回頭,林珩站在月洞門旁,身形被門框切得只剩個剪影,看不清表情,他幾步跨到唐宋面前,語氣聽不出情緒:“唐少爺,你父親剛才在找你,好像有筆合作要談。”
唐宋挑了挑眉,把高跟鞋遞給林珩,沖我彎了彎腰:“那下次見了,茉莉小姐。”
我望著他走遠的背影,剛想問林珩去哪了,就被他拽著手腕往回走。
“你剛去哪了?”
“去給你拿創可貼。”
他低頭看我光著的腳,眉頭皺得更緊。
“怎么不穿鞋?”
我這才發現腳后跟磨破了塊皮,血珠浸在皮膚上,像顆小紅豆。
他蹲下身,從西裝口袋里摸出創可貼,小心翼翼地貼在我傷口上,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貼完又從包里翻出雙折疊平底鞋,是我下車之前落在車里的那雙。
“穿這個。”
“阿珩……”
我看著他垂著的眼睫,忽然覺得喉嚨發緊,這聲在心里滾了無數遍的稱呼,終于借著月光說了出來。
“嗯?”
他抬頭看我,眼底盛著點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沒吃飽。”
我拽了拽他的袖口,聲音有點發悶:“那些牛排沙拉,吃著像嚼蠟。”
他忽然笑了,聲線都軟了下來。
“想吃什么?”
“麻辣燙!”
四公里外的夜市街,此刻正飄著鐵板魷魚的焦香,我穿著長尾禮服站在人群里,裙擺掃過賣烤冷面的小攤時,被油星濺了個小點。
林珩伸手拎起我的裙角:“跟著我,別摔了。”
我挽著他的胳膊穿梭在人群里,看糖畫師傅捏出只鳳凰,聽炒河粉的鐵鍋發出滋啦的聲響,地上的磚縫里嵌著油漬和碎紙屑,有小孩舉著棉花糖跑過,糖渣掉在我鞋面上,林珩彎腰替我擦掉時,指尖蹭過我的腳踝,有點癢。
找了個賣章魚小丸子的攤位坐下,小桌板黏糊糊的,還沾著半根面條。
林珩從西裝內袋摸出包裝精致的濕巾,來來回回擦了三遍,直到木桌板泛出潮意才停手。
攤主是個中年大叔,看我們一個西裝革履一個禮服曳地,嘿嘿笑了兩聲:“小姑娘長得真俊,跟畫里走出來的似的。”
我把剛出鍋的章魚小丸子夾給林珩。
“你嘗嘗,這個超好吃!”
他沒躲,張嘴咬下去,下一秒眉頭就擰成了疙瘩,燙的,我讓他吐出來,他偏不,喉結用力滾了滾,硬是咽了下去,耳根都紅了。
“傻不傻?”
我拍著他的背,又氣又笑。
他咳了兩聲,接過老板遞來的冰水灌了兩口,才緩過來:“在國外吃了幾年冷餐,突然碰著這么熱乎的,沒反應過來。”
他看著我,眼底漾著笑:“不過確實好吃。”
我正想再夾個給他,目光透過他手里的冰水瓶身,忽然定住了,斜前方的冰沙攤前,林桃正背對著我們,手里拿著兩杯芒果冰沙,側頭跟身邊的男生說著什么。那男生穿著件洗得發白的T恤,正低頭替她拂開粘在嘴角的冰沙,動作自然又親昵,林桃笑起來時,是我從沒見過的松弛。
我和林珩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訝,父親向來把“門當戶對”掛在嘴邊,要是知道姐姐跟這么個家世不明的男生在一起……后果不堪設想。
“難怪她剛才在宴會上魂不守舍的。”
我壓低聲音,揪著林珩的袖子:“我們三個都跑出來了,要是被爸發現……”
話還沒說完,林珩的手機就響了,屏幕上跳動著“楊叔”兩個字。
我的后頸瞬間沁出薄汗,指尖攥著林珩的袖口都發了白,楊叔是爸爸最信任的助理,這時候打電話,十有八九是發現我們不見了。
林珩看著屏幕,指節在桌板上敲了兩下,眉頭緊鎖。
接,還是不接?
我盯著桌上那碗還冒著熱氣的麻辣燙,喉頭發緊。
爸媽總說這些是“地溝油做的垃圾”,要是知道我不僅偷偷吃,還拉著剛回國的林珩一起……父親對我向來嚴苛,不像對姐姐那樣縱容,真要被抓包,怕是少不了一頓罰。
而林珩握著手機的指節,已經泛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