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呵……呼……咳咳！”當鼻腔重新被灌入街市上紛亂的氣息時，寧彩霞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產(chǎn)生了一種名為陌生的感覺。這里的味道太鮮活太主動，正拼命撐開了她的氣管往里面鉆，喉嚨里好像因此長出了什么東西，癢癢的叫她忍不住咳出來。

街上的行人對這個狂奔的女孩投過了短暫的目光，隨即向后張望著追逐她的事物，但他們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來處是霞光城天邊一如既往泛著蜜色的薔薇彩云。

細密的汗珠浸潤了余彩霞的每一個毛孔，讓灰色制服緊緊地捂住皮膚；偶爾有絲不知道從衣服哪一處褶皺閃爍出的晶瑩胭脂色，又隨著她的動作悄悄藏了起來。她將微濕的額發(fā)向后一抹，半瞇著眼抬頭，金橙色的光劍穿破霧氣般的緋色云層，直直刺入她的瞳孔。

眨了眨酸澀的雙眼，她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自己的手腳還在不斷重復著跑出那片城區(qū)時的動作，帶著身體不知道要往何處去。她很久沒感覺這樣暢快過，哪怕急促的呼吸一直壓迫著她的胸膛，但風從耳邊帶起的呼嘯，正不斷沖擊著耳膜，告訴她，你自由了。

上次像這樣不顧一切地奔跑，是什么時候？寧彩霞拐進主干道旁一條清冷的小巷，抓住機會大口大口梳理著自己凌亂的呼吸，微微發(fā)麻的手腳讓她腦子里不自覺地產(chǎn)生了這個疑問。

“應該是……被忽悠進礦洞的那天吧。”她喃喃自語，雙手帶著幾分慶幸，顫抖著捏了捏小腿上長出沒多久的肌肉，“伙食里也不知道加了什么……”

她難以控制地聯(lián)想到一些東西，猛然抬起頭望向那片籠罩了半座城的胭脂云，尾椎骨悄然冒上了寒氣，整個人抖了一抖，硬逼著自己狠狠地掐了下掌心才冷靜下來。

寧彩霞不敢在原地停留，低著頭腳下步伐匆匆，眼睛卻不斷在掃視周圍的光景，想給自己找個去處。很快她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的陌生感并不是毫無來由——雖然人生的前十七年她一直住在城里，但這兒是她從沒有踏足過的那片土地。

霞光城有著一套嚴格的住地劃分體系：以城主府為中心，向外依次輻射出丹、緋、月、石四個城區(qū)；越靠近城主府，各類基礎設施越完善，當然房屋的租售價金也更昂貴。

每個城區(qū)之間設立了出入關卡，想要進入更高級別的區(qū)域，就必須繳納一定數(shù)量的銀幣，因此，城內(nèi)大多數(shù)居民的一生都在限定的城區(qū)內(nèi)活動。

這是由第一任城主定下的規(guī)矩，距今已有著幾百年的歷史。根據(jù)城中老人偶爾的聊天內(nèi)容，寧彩霞猜測這樣的管理方式是為了保護霞光石而存在。這種礦石的色調(diào)近似落日，以緋紅為主，夾雜以藍、黃之色，無需經(jīng)過打磨便通透澄明，甚至無光自亮，因此得名“霞光”。

霞光石富集靈氣且材質(zhì)堅硬，又適合鐫刻符文于其上，即便放眼整片大陸，都是作為制作魔具的上好材料。無數(shù)修士趨之若鶩，一顆霞光石往往被哄抬到十金，足以頂?shù)蒙掀胀ㄈ思規(guī)资甑拈_銷。憑它，便支撐起了整座偏遠小城的經(jīng)濟發(fā)展，第一任城主也把城池以這種神奇的礦石命名。

有人說，在霞光城最外圍的石區(qū)某處，就是霞光石主礦所在之地，但被城主府以結(jié)界隱藏起來，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大家族才有資格開采。幾百年來，不乏有人偷偷從內(nèi)城溜出，追尋其余石礦蹤跡，但大多都被關卡攔了下來，剩下的人要么杳無音訊，要么空手而歸。

寧彩霞從出生起就和家人住在石區(qū)中部的某座小屋里。她的父母，生下了她和兄弟姐妹一共六個孩子，一家人在灰褐色的山坳里艱難度日，像從巖層里長出的頑強雜草般，餓不死也吹不倒，活得卻也不像個人。

對于那些淘金客來講，石區(qū)是遍地藏寶的奇跡之地；對于寧彩霞而言，她曾無數(shù)次設想過，如果哪一天實在餓得撐不下去，她就會站在小屋外最高的巖石坡上，張嘴等待混著砂礫的黃風填滿她的肚子。

她比任何人都向往內(nèi)城的普通生活，哪怕只是月區(qū)，她的腳也能走在整齊的、鋪著泥漿的街道上。可現(xiàn)在她真的踏上了磚石路，肚子里卻只剩怨憤與無力。

“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寧彩霞低聲自語，透出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她不甘心。

粗重的腳步如同生銹的刀片刮過路面，孜孜不倦地往前挪動，疲憊感叫她難以抑制地回憶起三個月前那場搏斗般的狂奔。

當父親一如既往裹挾著硝石的焦苦鉆進小屋時，家里七口人正等在那張勉強可以稱為桌子的大塊石頭邊，期待這位一家之主今天從礦上多拿了兩個饅頭。

寧彩霞作為家里最大的孩子，和母親沉默地坐在離門最遠的地方。兩個最能挨餓的人，被當然地忽略了進食的需求，往往分到她們時，份量只夠稍稍慰藉早已沸騰的胃酸。

“有個好消息，礦上的老伙計說的”粗黑的胡須上掛滿白色的饅頭碎屑，被父親用手一抹，星雨般落在桌上，“山里頭有個大礦最近缺人，工錢開得不少，還包吃包住。”

寧彩霞心頭一跳，直覺不好，左手磨蹭著粗糲的衣服下擺，低頭試圖減少自己的存在感。父親專注著手里的饅頭，邊嚼邊補充：“就是不能回家，起碼得在礦上待滿五年。”

“我覺著很好，又少口人吃飯，家里又有工錢拿。”母親適時接上父親的話，眼睛卻盯著桌上的饅頭屑，“要幾個人？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女的都行，就是年齡有要求，起碼得十六歲。”父親終于抬起頭，看向母親，“咱家除了你，有幾個算幾個，都進礦去。”

“老二還要半年才十六，咱家……只有老大能去。”長久的沉默后，母親終于囁嚅著嘴唇開口，眼睛也不敢看著桌上了，深深把頭埋了下去。

“一個人！一個人！這么好的機會被你全毀了！”父親果然爆發(fā)了，猛然站起來在家里走來走去，似乎想從空空如也的房間里找個能摔的東西，“她一個女的，原本就吃得不多，算下來根本沒省多少！”

母親不敢再講話了，只一味把求救的目光投給坐在身邊寧彩霞，似乎希望得到什么支持。寧彩霞卻像個鵪鶉一樣低著頭，仿佛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

好一會兒，父親才終于壓下了脾氣：“彩霞，那就你去。記住，工錢定期給家里寄過來。”

她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反正她的任何想法都不重要，還不如節(jié)省張嘴的那點力氣。

父親把她的反應當作默認，留下一句“明天記得跟我走”，就往桌后的床上一躺準備睡覺。

寧彩霞終于開口，語速極快生怕被打斷：“我在山里撿到了好東西，可以賺十個銀幣。已經(jīng)跟人談好了價格，就明天，約在關卡口那里見面，不過必須是我本人去。”

霎時，房間里所有人停下了動靜，但七雙眼睛像餓狼一樣圍了上來。沒人開口出聲，似乎都盤算著這個消息的真實性，也等待著父親先開口。

父親先是從床上快速坐起來，臉色也漲成了欣喜的通紅：“好好好！等錢到了手，跟老羅他們好好喝一杯，剩下的錢存起來，什么時候用都行。”母親帶著弟弟妹妹點點頭，幾人臉也紅紅的，都幻想著這筆錢拿來給自己買點什么東西。

“家里這么多孩子，就你心眼子最多！好東西交給我總比你一個小丫頭自己瞎搞要好。”等激動勁兒一過，父親突然想起什么，一張臉又板了起來，眉頭高高立起，“撿了個什么東西，拿過來給我看看，別讓人給騙了！”

寧彩霞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放在口袋里的石頭拿了出來：“一塊烏石。”

父親粗糙的大掌攝起這塊漆黑光亮的礦石，在放到眼前仔細觀察了一陣才開口：“是烏石，就是太滑了些，可能是表面被磨掉了。是老羅教你認石頭的？”

“嗯。”寧彩霞低頭悶悶地應了一句。

“你這丫頭，一巴掌下去都打不出去個屁來。”父親冷哼一聲，“我明天得跟你去一趟，萬一你找的人不靠譜跑了，到時候有你哭的。”說罷就將那塊石頭揣進了自己腰間，又躺了下去，也不管寧彩霞答沒答應。

屋里又一次變得靜悄悄，只是久違地摻雜了一些興奮的氣息。所有人依循著飯后的習慣，幾個小的聚在一起不知道玩些什么，大一點的幫著母親收拾家里，不過都有意無意地往寧彩霞身邊貼去，似乎想問點什么，但誰也沒做第一個開口的。

寧彩霞有些好笑地看著家里幾個人的眼神交流，對不斷往自己身上瞟來的目光只當做看不見。直到她終于縮進床榻上那個屬于她的小角落時，還能聽到弟弟妹妹們躁動不安的鼻音。

所有人都很高興，尤其是寧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