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明天就是她徹底擺脫這個家庭的日子!
寧彩霞貼著床,聽到震耳欲聾的心跳傳入自己的鼓膜,嘴角壓抑不住地漏出一點笑。
黎明到來前的黑暗總是最難熬的,她幾乎快控制不住自己迫切渴望舒展的四肢,腦海里不斷翻涌著今天發(fā)生的一切。所有人的反應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不能再了解這些相處了十七年的家人了——自私的、冷漠的、懦弱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是這樣的。
只不過,她更聰明、更幸運。
第三個孩子出生后,寧彩霞就逐漸意識到,家里的重擔會永久性地朝她傾斜,然后在未來的某個時刻,被安排到更能榨干她價值的位置。出于對這種能支配她一生的壓力的恐懼,她開始迫切地尋找能擺脫這種命運的方式。
淘金!她最快也是最可能的出路。石區(qū)資源的單一杜絕了她其余的努力方向,讓她不得不盡力獲取有關這方面的所有知識。掌握越多,她逃脫的可能性也越大。
父親工作的礦場,偶爾也會讓一些孩子來賺些外快。在包一頓飯的前提下,寧彩霞去礦場賣力氣的行為總是很合父親的心意。這也方便了她跟礦場里的員工相處:有時候跟父親一幫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聊些小道消息,大部分時間則會仗著自己的年齡優(yōu)勢往工頭那里跑。
工頭有個跟她差不多歲的女兒,所以就格外照顧看起來總是吃不飽的她。有時是多給一塊饅頭、幫她認識最基本的文字,有時甚至會教她辨認一部分珍惜礦石。也是借工頭的人脈,寧彩霞才能給這塊烏光石找到最合適的買主。
是的,烏光石。
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二者價格卻整整差上了百倍。烏光石觸手生溫,內(nèi)部肌理間沉淀著灰色的靈氣云絮,使其具備了極強的導魔性,是眾人眼中最佳的魔具制造主材之一;而烏石雖然也是市場上銷路極好的煉器材料,但因其材質(zhì)粗糙,內(nèi)含雜質(zhì)較多,往往只能成為輔材,價格自然要低于前者。
從外表來看,它們相差無幾,只有像父親那樣摸了半輩子礦的老手,才能微微感受到烏光石更為油潤一些。唯一能明顯區(qū)別二者的方式,便是將其對著正午的陽光,就會發(fā)現(xiàn)烏光石的周身散發(fā)出一圈蒙蒙的墨色,如遠山中彌漫的晨霧,顯得更為深邃。
如此珍貴的礦石,自然不可能是黃沙里隨意便可撿到的。寧彩霞一想到晚飯后卯足了勁兒的家人,胸膛里悶悶地打出一些顫笑。
當她把那顆被顛出礦車的石頭放在工頭面前時,兩人都不敢相信有這種好運。直到在陽光下確認了三四次之后,工頭才終于相信,寧彩霞就是在石頭飛起的那刻,看到了浮在它周身的細微光圈。
“小霞,叔叔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跟你說點掏心窩子的話。這東西算是你幾輩子都難得的,老天把這種機會送到你手里,可一定要把握住啊?!?/p>
工頭古銅色的臉上泛起亮光,手攥成拳在桌上有規(guī)律地敲擊幾下,隨后起身從柜子里取出一枚盒子,小心翼翼地將烏光石放入盒內(nèi)層疊的布絹中,將它快速遞給寧彩霞,“把它帶回去給你父親,你們一家人這輩子就吃穿不愁了。你以后也不用再上礦來,安安心心地在家里……”
“叔叔,您能直接幫我處理了嗎?”寧彩霞打斷了工頭的話,手死死地將盒子按在他的手里。她的眼睛里閃出一些光澤,就這樣直直盯著工頭,透出難言的倔強。
工頭一時間沒說話,拿著盒子的手卻不由自主地松了松,緩慢地順著女孩的力道將盒子帶回了桌上。即使他再同情寧彩霞、再怎么愿意照顧她,面對這么大一筆意外之財也難掩心動。如果找到合適的買家,所得收益甚至可以在月區(qū)靠內(nèi)部的位置買到一幢極好的房屋。
他能感受到掌心內(nèi)部的火熱、掙扎,手指幾次蜷縮又舒展,不自覺地解開了工裝的一顆扣子,胸前的肌肉向解開了束縛般,猛然跳動了幾下。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小霞,你想要什么?”
“一塊月區(qū)的永久居民令牌,和二十枚銀幣?!睂幉氏疾患偎妓鞯靥岢龅谝粋€要求,頓了頓補上了第二條,“交貨前要先給我十枚銀幣?!?/p>
“可以。七天內(nèi)我會找個靠譜的人,到時候你們就在關卡那兒交易。至于令牌……”工頭摩挲著盒子沉默許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寧彩霞渾身的汗毛都被這種目光激了起來,忍不住抖了抖,“老寧知道這件事嗎?”
寧彩霞沉默著搖搖頭。
工頭嘆口氣,手指點了點桌子:“小霞,你一向是個很有主意的孩子,但別怪叔叔多嘴勸你兩句。知道你家里條件不好,父母也都不是個擔事兒的,你要出去闖蕩叔叔也支持。只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不容易,有些事情,不要做得太絕了?!?/p>
“我明白的,謝謝叔叔?!睂幉氏贾挥X得喉頭有些干,聲音輕得仿佛一吹就能飄走。
她閉了閉眼,將思緒從礦場抽離回這座小屋。身下石床的冷硬讓她不再恍惚,只控制著自己不再去想那天的事,靜靜等待天明。
翌日,晨霧還未散盡,寧彩霞和父親就已經(jīng)踏上了前往關卡的路。
遠處天邊洇漬著蟹殼青,依稀被陽光勾勒出云朵的溝壑。衣物摩擦之間,塊狀砂礫在二人的腳下被碾碎成赭色碎屑,發(fā)出稀碎的響動。黃風裹著石頭的腥甜略過耳際,女孩跟在父親身后微微低頭,抬手將揚起的發(fā)絲壓在耳后,腳下一步步走得沉穩(wěn)。
“到了?!备赣H的聲音還帶著早起的甕氣,如悶雷般在寧彩霞的耳畔打響。
她搓了搓臉抬頭,只見前方緩緩顯出一座城頭的樣子。那土墻從西方的山脊蜿蜒而來,上頭嵌著泛著青光的齒垛,藍色的結界從關卡前拔地而起,將石區(qū)的風沙與之隔開,仿若插在大地褶皺中的一口大碗。
土墻四周散落著一些木屋石屋,被澆灌過泥水的土路串聯(lián)起來,還有幾顆果樹種在屋旁,綠得讓二人的眼睛都有些刺痛。他們慢慢走近,腦袋不斷向四處張望,眼中透著羨慕與炙熱。
“不愧是靠月區(qū)的房子,就是好啊。”父親砸吧著嘴,兩手握在一起相互搓了搓,看向?qū)幉氏?,“你也是爭氣,有了那筆錢,我們也能搬到這里了。那人在哪里?”
寧彩霞耳朵有些發(fā)癢,手指向一幢房子:“關卡前第一排右數(shù)第二座。”
“好,好?!备赣H大步往那個方向走去。寧彩霞不得不小跑起來跟著他,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什么,這一點路也叫她呼吸變得十分急促。
那人果然已經(jīng)在等著他們了。他瘦瘦高高的,頭上帶著一頂貝雷軟帽,整張臉被大衣的立領遮了起來,只露出鋒銳的一雙眼睛,看起來是個不超過三十歲的年輕男人。
“老方讓你們帶過來的東西?!蹦悄腥藦堊?,聲音有些刻意的嘶啞,“不是說好,是個小姑娘來嗎。”
“小孩子懂什么,我是她老爹,這種買賣還是我來做主。”父親從隨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顆黑色石頭,放在男子眼前卻并不讓他碰,“錢呢?”
那男子便從褲腰上解下一個袋子,也在父親面前晃了晃,嘩啦啦的銀幣聲讓父親的眼神都亮了起來。他趕忙開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說罷兩手都遞了出去,將石頭握在右手,示意對方將錢放在左手。
男子也不磨蹭,雙手也就伸了出去接住石頭,同時放下錢袋。
霎時,父親粗大的指節(jié)突然收緊,手上的老繭也在一瞬間繃成了瑩白色,似是要將石頭與袋子一同收回。那男子眉頭一挑卻并不意外,細嫩的手指如同跳舞一般靈活,輕輕將石頭挑起,最后在空中握住。
父親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雙手頗有些尷尬地在衣擺上蹭了兩下,訕笑著解釋:“手快了,手快了,小兄弟功夫真不錯?!?/p>
男子并不答話,只是站在那里看著二人。
寧彩霞被看得有些不自然起來,轉頭說道:“爸,你點一下錢數(shù)吧。”
父親恍然,快速把袋子解開,將頭湊了進去。他的手指隔著布袋底一點點推開堆疊的銀幣,確定數(shù)量后,又一枚枚拿出來對著已經(jīng)撕開云層的陽光看來看去。終于,他心滿意足地將錢袋緊緊拴在了腰間,十分享受地拍了拍。銀幣晃動的聲音舒服得讓他眼睛都瞇了起來,隨意向身邊的女孩丟下一句:“走吧,我們回家?!?/p>
數(shù)十步后,他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父親錯愕地轉身看去,發(fā)現(xiàn)寧彩霞正與那名風衣男子一同穿過了墻外藍色的結界。女孩發(fā)絲間的風沙被瑩瑩幽光拂到了地上,身穿的布衣似乎也被熨燙了一遍,顯得整潔起來。
“彩霞!彩霞!你要去哪里?!”父親的腳底似乎被陽光下的熱土燙到了,急急地向上一蹦便往關卡沖了過來。眼見他的手就要觸碰到女孩,此時結界微微一亮,直接就將父親龐大的身軀彈了出去,顯得有十分滑稽。
寧彩霞笑了,不再是那種忍耐的、輕柔的假笑。她的喉頭先是微微擠出了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節(jié),而后猛然爆發(fā)出不加掩飾的大笑,那是從鼻腔中擠出來的刮擦聲,像生銹的齒輪強行咬合時迸濺的火星。她向后揚起的脖頸繃出青筋,胸膛發(fā)出風箱一般的拉力感,涼氣從舌尖一直竄到胃里,讓眼角滲出了幾滴淚花。
她笑得很用力,似乎下一秒身體就會被這種巨大的愉悅而崩斷。
這也讓父親變得越發(fā)不安與驚恐,他不敢去再觸碰結界,卻想到了什么,將腰間的錢袋解下來:“彩霞你快出來,咱家有錢了!我們?nèi)タ床?,去看病!?/p>
寧彩霞的笑聲戛然而止,好像被人瞬間扼住了脖子,喉間只剩“嗬嗬”的氣音。她的笑肌松慢慢了下來,食指抹過眼角的濕潤,眼神帶著冷漠與悲意,看向與她一墻之隔的男人。
然后她轉身,頭也不回地跑向了那個新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