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的天際逐漸被朝霞的色彩暈染,空氣中晃著稀碎的光點,讓視線始終是模糊的。寧彩霞的腦子很脹,不知是一夜未眠的后遺癥,還是源于被嘶吼填充的鈍痛。她只覺得忽然清晰的、不帶一粒黃沙的風洗劫了她的思緒,手腳卻像有了自我意識般,拉扯著她前進。
等她捕捉到從耳邊仿若要消散的聲音時,整個人才從那種快要飄起來的狀態落地。
“就這么走了?”沙啞的男聲從寧彩霞的背后傳來,聲音里帶著幾分疑惑,“不把錢要回來嗎?”
寧彩霞轉身,神色有些莫名地盯著對方,好半晌才低低地抿出一句:“謝謝。”
雖然男子蒙著下半張臉,看不清神色,但她就是從風衣下捕捉到了對方微微抽動的臉部肌肉——好像是笑了,帶著欣慰、疑惑和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家里不是對你不好嗎,為什么還要把錢留給他們?”
這下輪到寧彩霞感到疑惑了:“你對我很感興趣嗎?我以為我們只是普通的交易關系。”
男子好像噎了一下,眉頭微微皺起來,有些不悅:“好歹我也是出了錢的,你不應該對金主客氣一點嗎?明明是很簡單的問題……”說到最后,他甚至頗為不滿地嘟囔道。
寧彩霞又想笑了。
她敢打賭這男子一定是某個世家的后代,甚至年齡應該也跟自己差不多。臉上……應該是某種能改變容貌的面具,只是話里話外透出的不屑一顧的莽勁暴露了他。
“我可以告訴你,但你得拿東西來換。”她輕咳一聲,微微笑道,“就當是第二次交易。”
男子作思考狀,但很快就答應下來:“可以。你剛到月區,我也盡一盡地主之誼。”
說著,他將手伸進風衣的內側,在里面摸索了很久,久到讓寧彩霞都開始不自覺地盯著衣服那塊兒不斷左沖右突的動靜時,男子總算是停了,卻猶豫著沒把東西抽出來。
“你先告訴我原因吧。”他頗有幾分認真地盯著寧彩霞,狹長的眼睛凝著透亮的光點,好像初生的太陽般,能洞悉世間的一切。
寧彩霞直覺他口袋里的東西很有價值,還想撒點諸如“報恩”之類的小謊博點同情。但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他的眼睛,嘴邊的話卻始終吐不出來。
她端著笑的臉還是垮了下來,眉眼低低垂著,頭像夢游似的往后轉了一點。
“因為……他們是家人。”
長久的靜默后,男子眉頭一跳,有些不可置信,連刻意偽裝的聲線都因失去了控制而變得清亮:“就只是這樣嗎?你不會是在耍我吧!”
寧彩霞面無表情,把手向前一攤:“愛信不信。東西給我。”
男子咬咬牙,猛地把手里東西往她手心里一拍:“給你,騙子!”
寧彩霞頓覺自己的手掌泛著麻麻的酸意,心頭不禁涌上惱怒:“我騙你有錢拿啊?不要因為你沒聽到自己想聽到的就懷疑我的人品!還有,這是什么東西?”
一塊橢圓弧邊的矩形令牌靜靜躺在她的手里,約莫有半個手掌大小,看起來精巧玲瓏。邊緣以鏨刻技法勾勒出銀蓮紋,藤蔓蜿蜒間鑲嵌八顆菱形寶石,通體粉藍交織,柔和如月色。最中間的部分,是端正雋永的“胡余”二字,在鎏金中熠熠生輝。
“有了這塊令牌,在整個丹區和月區,只要是‘胡余’商號下的產業,都可以打八折。”男子眉眼上抬,顯得頗為自傲,“你剛進月區,總要買點東西吧!我就大發慈悲地允許你,借用三天。”
“你不怕我帶著它跑了?我可是騙子。”寧彩霞雖是這么說,手上動作卻不慢,三兩下已經揣進了衣兜內側裝著銀幣的暗袋里。
男子見狀冷哼一聲:“要不是今天出來匆忙,身上沒帶其他東西,這么貴重的東西我也不會借給你。”
“也不怕告訴你,這上面有我的精神烙印,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感應得到。”
寧彩霞了然點點頭:“那謝謝你的好意了。既然你這么大方,那我也再送你一個建議。”
男子眼里閃過一絲好奇,問道:“什么?”
“要裝大人,就要少說話。”寧彩霞指了指嘴巴,又清了清喉嚨,故意裝出嘶啞的嗓音,“演不了,就別演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用回了原本的嗓音,手腳頓時有些不自然起來,整個人欲言又止想要解釋什么,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許因為暴露得太徹底,在寧彩霞有些玩味的目光中,他連話也沒接就逃也似的走開了,只用背影擺了擺手:“三天后我會來找你,別把東西給我弄丟了!”
寧彩霞不可置否地輕笑一聲,隔著衣料摩挲著令牌,只覺心里沉甸甸的情緒好轉了許多。她在街上隨意找了個路人,打聽到可以購置物品的地方,就直奔而去了。
不得不說,這“胡余”令牌確實幫了她大忙。
一天的市場跑下來,寧彩霞也算初步摸清了月區的銷售模式。不同于石區“個體對個體”的簡單交易,月區有固定的市集,并且大多數鋪子和產業都是由幾個商號控制的,而“胡余商號”正是其中頗具口碑的一家。
在令牌的加持下,寧彩霞即使身著簡單布衣,但依舊受到了熱情到有些詭異的款待。
“靠近中區的單人房,半年的租金居然只要一個銀幣,還不需要付押金……隔壁‘飛巖’商號的中介,恨不得抬到兩個銀幣。”她抽空逛了幾家其他商號的鋪子,對比下來甚至隱隱有些牙疼,心中不由得感謝起那男子,“雖然他莽撞到讓人覺得冒犯,但不得不說真是個好人。”
“不過……這個令牌看起來好像并不只是打八折那么簡單。”寧彩霞回憶起店鋪里老板的殷勤勁兒——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降價送禮,甚至問了她的住址叫幾個伙計把東西一道送了過去,腦中的那個猜測又落地幾分。
“下輩子我也要當個富家少爺。”寧彩霞不免有些羨慕,卻很快把這個念頭拋之腦后了。
雖然她剩下的錢也足夠支持三年游手好閑的日子,但當她看到那一長串的鋪子時,眼中的火熱幾乎快要溢出來了。她控制不住地想象著未來,自己也能開一家“彩霞商號”,手下是數以百計的員工,在月區甚至是緋區,處處是她的產業。
所以當下最要緊的,是找一份能學得到東西的工作。因為除了辨認石頭,她幾乎什么也不會。
懷著美夢與決心,寧彩霞回到自己的住所,草草收拾了一下,就開始滿大街地推銷自己。
“我們店還不缺人,你去別處看看吧。”
“女孩子家家別來搗亂,出去出去!”
“成年了沒?我們店小可擔不起這責啊。”
直到天色都擦黑了,寧彩霞還是沒能找到一份正經工作。她忿忿咬了兩口手里的餅子,看著街邊逐漸亮起來的燈火,不免有些泄氣:“人家一看我這小胳膊小腿兒,都以為是哪家偷跑出來的孩子,怕攤上事兒都不愿意招我。”
總不能再回去吧!她苦笑了一下,打算早點回去躺著,考慮明天往哪幾家店碰運氣。
“小姑娘,剛剛聽到你說,你能認礦?”
比聲音先到的,是一股濃郁的香氣,甜潤而摻雜著金屬質感的辛辣,在寧彩霞的鼻尖綻出層層疊疊的花瓣。她轉頭回望,一名有著棕紅色齊肩卷發的女子,正環抱著雙臂,嘴角勾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問道:“不是從礦場上偷跑出來的吧?”
“不是不是!我有月區的永久居民牌……是家里人湊錢給我攢出來,讓我進內城打工用的。”寧彩霞急忙否認,低頭開始醞釀情緒,“但是他們在礦上……過勞死了,只給我留了一點點錢,我快吃不起飯了……”說到最后,她總算是憋出來一點眼淚,將濕潤的目光投向了女子。
女子微微歪頭,睫毛輕顫間露出一雙淡青色的眼眸,也不知道有沒有相信她的說辭。
寧彩霞見似乎有機可乘,急忙“聲淚俱下”地補充:“您收我在店里當個小工就行。我能認字算數,學東西也快!工錢不要多,夠我吃飽就行!”
她俯下身去,好像正在抹眼淚,視線卻不由自主被女子微微散開的裙擺所吸引:裁剪合體的暗紅上點綴著金色玫瑰花紋樣,與女子身上的香氣仿若一體,讓人沉醉其中。
“你本事還蠻多的嘛。”不知過了多久,女子千回百轉的聲音響起,似乎能讓魂魄都動蕩起來,“到我店里坐坐,跟你講下小工的活計。
鞋跟輕扣地面的聲音清脆響亮,寧彩霞心下一動,連忙跟上女子的腳步。她只覺得人生十七年,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幸運——順利賣出烏光石、定居月區,又順利找到了工作。她整個人都被喜悅的情緒包裹著,腳下不免有些飄飄然。
“我們到了。”
兩人在一扇三米高的木門前停下。深褐色的門板在燈火的照映下泛著深沉的幽光,木紋深邃而細密,勾勒出一幅讓人眼花繚亂的圖畫,似乎是神山聳立。一時間,寧彩霞都有些恍然,目光更是被牢牢地釘在了門上。
周圍的香氣似乎越來越濃重了,黏膩的花瓣如陳年蜂蜜般,層層包裹住她的思緒,整個人都有些頭暈目眩。她就算再遲鈍也察覺出了不對勁,費力地把頭轉向女子:“我們要去……哪里?”
“不是我們,是你。”夜風吹起了女子的話語,顯得飄忽而繾綣,仿佛是對情人的耳語,“放心,工錢很高的,就是有一點點危險。”
不行!不能就這么束手就擒了!
寧彩霞不敢猶豫,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總算是激出幾分被風沙磨練過的意志來。她沒去管什么方向,頭也不回地就扎進了旁邊的巷子里。
身后好像傳來女子輕輕的嘆息,似乎帶著憐憫與無奈,不像是追上來的樣子。
沉重的腳步踏碎了沉寂的夜,原本燈火通明的街市此刻像被濃稠的黑夜完全吞噬了,懨懨地亮不起一絲光。寧彩霞不敢放慢速度,雙臂用力甩開,仿佛要撕開面前濃稠的空氣,每個分叉口只是稍一辨認,就隨著心中大概的位置沖了過去。
直到心臟幾乎要撞碎肋骨,她才不得不放緩了腳下的步子,然后整個人被抽掉了脊骨一般,蜷縮著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牙關輕輕扣擊的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變得格外響亮。
等到她再次抬起頭時,汗珠從額上滑落滾進眼里,酸澀與刺痛感讓視線一片模糊,卻怎么也遮不住那濃厚的夜色與鬼魅般的紅色身影。
鞋跟敲擊的聲音,踏碎了她心中最后一絲僥幸:“別白費力氣了,這里早就設了陣法,你跑不出去的。”
“我也不白看你一場戲,有句話你記住了,美麗的事物很危險,別靠得太近……”
后面的話寧彩霞已經有些聽不清了,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站在了那扇門前。心中的某個指令操縱著她,順從又抗拒地,緩緩打開了那扇木門,然后任由幻彩色的霧氣將她拖入其中。
大門緩緩合上,靜默地散發著古樸而莊重的氣息,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