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四,辰時初刻。
李云朵從柴房溜回閨房時,鬢角還沾著草屑。昨夜她在柴房守了一整夜,看著一寧從鶴形慢慢化回人形,左翼的斷羽處仍在滲著金血,鎖骨的胎記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像朵開在雪地里的金盞花。她摸了摸后頸的鱗印,那里還留著他鶴喙輕啄的麻癢感。
“姑娘可算回來了!”侍女小桃迎上來,手中捧著個青瓷碗,“嫡姑娘說您祭母辛苦了,特意讓廚房熬了燕窩粥。”碗蓋掀開的瞬間,李云朵便聞出了不對勁——這甜膩的香氣里,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硫磺味,正是清羽門“驅妖符”的味道。
她按住小桃的手,低聲道:“去把粥倒了,就說我……”話未說完,雕花木門突然被推開,嫡姐李明珠穿著月白綾裙款步而入,鬢邊別著朵新開的紅梅,正與她帕子上繡的半朵蓮花相映成趣。
“妹妹昨夜在祖墳待了整夜?”李明珠掃過她裙擺的草屑,嘴角勾起冷笑,“莫不是遇見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她伸手欲碰李云朵的手腕,卻在觸到冰綃珠串時猛地縮回手——珠串上殘留的鶴羽氣息,讓她指尖發燙。
李云朵退后半步,掌心觸到藏在袖中的鶴形玉佩。那是一寧昏迷前塞給她的,說是能擋住清羽門的測妖鏡。她想起昨夜在柴房,一寧的鶴爪不小心劃過她掌心,留下的紅痕此刻還在隱隱發燙,像條細小的火舌。
“姐姐說笑了?!彼A烁I?,故意露出披風上的鶴紋,“母親臨終前說,鶴紋能護人平安。妹妹昨夜守夜,倒是夢見母親說……”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李明珠驟然繃緊的肩膀,“說姐姐帕子上的蓮花,該繡滿五瓣才是?!?/p>
李明珠的臉色瞬間鐵青。她帕子上的半朵蓮花,是嫡母特意找人繡的,寓意“庶女永遠低人一等”。此刻被李云朵當眾提起,她袖中藏著的青銅鏡突然發出嗡鳴——那是黑貓妖玄墨給的“窺妖鏡”,鏡面上正映出柴房里,一寧半鶴半人的身影。
“妹妹既懂解夢,不妨隨我去城隍廟?!崩蠲髦閺妷号?,指尖掐進掌心,“昨日城隍廟來了位神算子,算得可準了……”她湊近,壓低聲音:“算我近日有血光之災,需得妹妹貼身之物化解?!?/p>
城隍廟的偏殿里,檀香混著霉味撲面而來。李云朵望著神龕上斑駁的城隍像,突然想起母親曾說,真正的神明,應是護佑眾生的,而非看著人間苦難沉默。殿角陰影里,戴青銅面具的玄墨緩緩起身,衣擺掃過地面時,露出一截漆黑的貓尾。
“兩位姑娘的命格……”玄墨的聲音像生銹的琴弦,“嫡小姐命帶金貴,卻被庶妹的‘妖星’所克?!彼讣鈩澾^李明珠的掌心,鏡中突然浮現李云朵后頸的鱗印,“看這逆鱗現世,怕是要克盡身邊人——”
李明珠猛地抽回手,眼中閃過狂喜:“可有解法?”
玄墨望向李云朵,面具上的貓眼泛著幽光:“需取她貼身玉佩,以經血祭之,方能破此劫。”他取出個小瓶,里面裝著暗紅色的粉末,“再將此粉摻入她飲食,不出三日,妖星自退?!?/p>
李云朵握緊袖中的玉佩,指尖觸到一寧刻在背面的“安”字。她看見玄墨袖口露出的黑貓毛,與昨夜一寧鶴喙上的一模一樣,后頸的鱗印突然刺痛——這不是普通的算卦,是場早已預謀的陷阱。
“妹妹怎的發呆?”李明珠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掐進她昨日被鶴爪劃傷的位置,“神算子說你這玉佩……”話未說完,殿外突然傳來喧嘩,清羽門修士的硫磺味隨風飄來。
李云朵趁機掙脫,轉身撞進個赤紅身影。赤紗男子笑著扶住她的腰,指尖掠過她后頸的鱗印,尾音上揚:“姑娘可是迷路了?”他身后,蓬松的狐尾掃過玄墨的貓尾,火星四濺——正是胡天漾,一寧的好友,千年狐妖。
“胡兄?”李云朵低聲驚呼。她認出他袖口的蓮花紋,正是一寧曾說過的“鏡湖冰綃”。胡天漾眨眨眼,指尖凝聚狐火,悄悄在她掌心寫下“柴房危險”,面上卻笑道:“在下胡天漾,見姑娘印堂發亮,特來討杯茶喝?!?/p>
城隍廟外,清羽門修士的喝令聲越來越近。李明珠攥緊玄墨給的藥粉,望著胡天漾與李云朵相談甚歡的模樣,突然想起今早侍女說的——柴房傳來鶴鳴。她轉身走向偏殿后巷,從袖中摸出玄墨給的青銅鏡,鏡中清晰映出柴房內,一寧正在用鶴喙啄食她讓人送去的“燕窩粥”。
“原來真的是妖!”她眼中閃過狠厲,將藥粉全部倒進袖中香囊,“妹妹,這可怪不得我……”
回到李府時,已是未時。李云朵剛跨進院門,便看見周萬錢的小廝守在角門,懷中抱著個錦盒,正是她昨夜藏在柴房的鶴紋披風?!拔壹依蠣斦f,”小廝堆起笑,“見姑娘披風上的鶴紋獨特,愿出百兩收購。”
百兩?李云朵皺眉。這披風是母親臨終遺物,別說是百兩,便是萬金也不換。她正要拒絕,周萬錢的聲音從角門后傳來:“姑娘若嫌少,不妨拿其他物件來當——比如你腕間的冰綃珠串,或是……”他目光落在她領口,“令堂的玉墜?”
雪地上突然傳來鶴鳴。李云朵看見一寧不知何時站在假山后,左翼的斷羽處還纏著她的帕子,眼中映著周萬錢貪婪的神色。她突然想起母親說過,有些惡,像雪地里的冰碴,看著不起眼,卻能割破人的喉嚨。
“周老板說笑了?!彼龑⑴L扯回,冰綃珠串在腕間發出輕響,“這些都是亡母遺物,縱是千金,也不換的?!彼D身時,帕子從袖中滑落,露出一角鶴羽——正是一寧昨夜脫落的。
周萬錢的瞳孔驟縮。他認出這是“善念鶴”的羽毛,當年他前世作為田鼠偷食鶴羽,被仙鶴啄傷左眼,如今嗅覺靈敏,能辨仙獸氣息。他望著李云朵的背影,袖口藏著的“測妖符”正在發燙,嘴角勾起冷笑:“善念鶴現世,清羽門怕是要懸賞萬金了……”
黃昏時分,李云朵在柴房替一寧換藥。他的斷羽處已開始結痂,金血凝結成細小的鶴形,與她后頸的鱗印遙相呼應?!疤蹎??”她指尖掠過他鎖骨的胎記,感覺到他渾身緊繃。
一寧耳尖通紅,別過臉去:“不疼……”話未說完,鶴爪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因為用力過猛,指甲在她掌心劃出紅痕。他慌亂松手,卻看見她掌心的血珠滴在自己斷羽上,竟讓結痂處泛起微光——那是“善念鱗”與“善念鶴”的血,在因果中共鳴。
“對不起……”他聲音發顫,“我怕周萬錢的小廝再來,怕你被牽連……”
李云朵望著他眼中的慌亂,突然想起今早嫡姐看她的眼神,想起玄墨面具下的貓眼,想起周萬錢貪婪的目光。她輕輕握住他的鶴爪,任尖銳的指甲刺進掌心:“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她低頭,露出后頸的鱗印,“是我沒用,護不住你,護不住母親的遺物……”
一寧怔住。她掌心的血順著鶴爪流到他斷羽,金血與凡人血交融,在雪地上畫出個完整的鶴形。他突然想起瑤池的傳說,當善念鶴與善念鱗相遇,血珠會凝結成“因果淚”,能看透三世輪回。他看見她掌心的紅痕,在淚滴中化作前世的金魚尾鰭,而他的鶴羽,正是當年為護她而斷。
“不是的?!彼p聲說,鶴爪慢慢化作人類的指尖,輕輕拭去她掌心的血,“你已經很好了。在我被玄墨暗算時,是你冒著風雪救我;在我害怕現形時,是你說‘鶴羽與鱗印很般配’……”他抬頭,眼中映著她驚訝的神情,“你知道嗎?你的善意,比瑤池的月光更暖。”
李云朵的心跳突然漏掉半拍。她望著他指尖的溫度,想起昨夜在柴房,他用鶴翼替她擋住漏風的墻縫;想起今晨,他忍著劇痛化形,只為幫她熱一碗冷飯。原來這世間最動人的守護,從來不是山盟海誓,而是在每個寒夜里,默默遞來的那簇小火。
更漏聲響起,已是戌時。李云朵正要離開柴房,突然聽見前院傳來喧嘩。小桃跌跌撞撞跑進來,臉上帶著淚痕:“姑娘快躲躲!嫡姑娘帶著清羽門的人,說您豢養妖奴……”
一寧的鶴羽突然豎起,斷羽處的結痂迸裂,金血染紅了她的帕子。李云朵攥緊他的手,聽見前院傳來李明珠的尖叫:“就是她!昨夜我看見她與妖人私會,披風上都是鶴毛!”
胡天漾的聲音混著狐火的爆裂聲傳來:“清羽門好大的威風,不分青紅皂白就抄家?”他擋在二門處,赤紗被風雪掀起,露出尾尖的冰刀,“我倒要看看,是誰給的膽子——”
李云朵望著一寧逐漸透明的身形,知道他妖力即將耗盡。她摸出鶴形玉佩,貼在他斷羽處,突然想起玄墨給李明珠的藥粉,想起周萬錢的貪婪,想起老拐的謠言。這些小惡像積雪下的暗河,正將她與一寧推向絕境。
“跟我走。”她突然握住他的手,鶴紋披風在風雪中展開,“這次,換我護你。”
一寧望著她眼中的堅定,突然想起三世前的瑤池,小金魚被他的玉墜砸中時,也是這樣的眼神——明明自己傷得很重,卻還在擔心他會不會被西王母責罰。他突然笑了,指尖與她相扣,斷羽處的金血化作鶴形光盾,擋在兩人身前。
前院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李明珠的帕子被風吹落在地,上面繡的半朵蓮花,恰好被一寧的鶴影踩中。清羽門修士的縛妖索破空而來,卻在觸到李云朵后頸的鱗印時,突然崩斷——那是善念鱗與善念鶴的共鳴,連天道的枷鎖,也困不住兩個相互依偎的靈魂。
雪又下大了。李云朵帶著一寧往后門跑,路過角門時,看見周萬錢正與清羽門弟子低語,手中攥著她的鶴紋披風。她突然明白,所有的小惡,都是環環相扣的網,而她與一寧,早已是網中困獸。
“別怕?!币粚幫蝗煌O拢D身面對追兵,左翼的斷羽在風雪中發出微光,“我雖斷了靈羽,卻還有護你的力氣?!彼蛩箝g的冰綃珠串,每顆珠子里,都倒映著她為他流淚的模樣,“你知道嗎?從你在雪地抱起我的那一刻起,我的劫,就不再是斷羽,而是——”
他耳尖通紅,卻堅定地與她對視:“而是怕你,再也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李云朵怔住。風雪中,他的鶴羽被追兵的符火燎焦,卻仍用身體擋住她的去路。她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這世間最牢固的因果,不是報恩,而是兩顆心在苦難中,慢慢靠在一起的溫度?!?/p>
她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雪:“傻瓜?!彼f,“我的眼神,從來都是為你而留的。”
前院傳來胡天漾的咒罵聲,狐火照亮了半片夜空。李云朵與一寧相視而笑,掌心相扣的溫度,比任何護符都更溫暖。他們知道,前路還有無數小惡等著他們——嫡姐的算計、玄墨的陰謀、周萬錢的背叛——但只要彼此掌心的溫度還在,便沒有跨不過的劫。
雪地里,黑貓妖玄墨蹲在墻頭,望著兩人相扣的手,面具下的瞳孔泛起嫉妒的光。他想起三百年前,也是這樣的雪夜,他被仙鶴一寧的主人斥為“污穢”,而如今,這個曾被他暗算的人類女子,卻愿意為了斷翅的鶴妖,與整個世界為敵。
“善念?”他舔了舔爪間的鶴羽,羽根處的金血讓他喉頭腥甜,“那就讓我看看,你們的善念,能熬過幾個這樣的雪夜……”
更夫的梆子聲在遠處響起,敲的是“小心火燭”。可李云朵知道,這個夜晚之后,她與一寧的掌心,將永遠烙下彼此的溫度,而那些藏在暗處的小惡,終將在他們相扣的手中,慢慢碎成雪地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