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五,卯時三刻。
李云朵攥著母親的鶴紋玉佩,站在“聚珍齋”門前。當鋪匾額上的金漆已剝落大半,“聚”字少了半撇,像道永遠填不滿的貪婪之口。她昨夜在柴房發現一寧的斷羽處開始潰爛,鶴血浸透了三條帕子,胡天漾說需要妖界的“冰魄草”,而這草,只有周萬錢的當鋪才有。
“姑娘可是來當物?”周萬錢的算盤聲從柜臺后傳來,他揉著發紅的左眼,目光落在她攥緊的玉佩上,“我這當鋪,只收帶‘氣’的物件——”他故意拖長尾音,“帶仙氣的,帶妖氣的,帶人氣的……”
李云朵深吸口氣,展開掌心的玉佩。羊脂白玉上,半朵蓮花的紋路在晨光中泛著微光,正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因果鏡”。周萬錢的瞳孔驟縮,算盤珠子“噼里啪啦”滾落幾顆——他認出這是瑤池善念鶴的信物,當年他前世作為田鼠偷食鶴羽,被仙鶴啄傷的左眼,此刻正隱隱作痛。
“當多少?”李云朵的聲音發顫。她看見周萬錢袖口露出的“測妖符”,想起胡天漾昨夜的傳音:“那老匹夫能看見妖靈,小心他認出一寧的身份。”
周萬錢拈起玉佩,對著光晃了晃:“玉質倒是上乘,可惜這紋路……”他指尖劃過蓮花,“歪七扭八的,定是不祥之物。”算盤打得山響,“當銀一兩,如何?”
“一兩?”李云朵攥緊袖口,冰綃珠串硌得掌心發疼,“這是我母親的……”
“姑娘若是嫌少,”周萬錢突然壓低聲音,獨眼閃過精光,“我倒聽說,城郊柴房里,有只斷翅的善念鶴——”他掏出張泛黃的紙,上面畫著清羽門的懸賞令,“善念鶴現世,賞銀千兩,斷翅的……”他冷笑,“也值五百兩。”
李云朵渾身冰涼。她終于明白,昨日小廝求購披風,今日壓價玉佩,都是周萬錢的算計。他早就盯上了一寧,盯上了她身上的善念鱗。她后退半步,玉佩從掌心滑落,摔在青石板上,蓮花紋路恰好對著當鋪匾額的缺口。
“周老板說笑了。”她彎腰撿起玉佩,指尖觸到冰冷的地面,“我不過是個尋常姑娘,哪懂什么善念鶴?”她轉身時,披風上的鶴紋掃過周萬錢的算盤,算珠突然全部朝“兇”位滾落——那是因果鏡對貪婪之人的警示。
回到李府時,已是巳時。李云朵剛跨進院門,便看見嫡姐的侍女巧兒捧著食盒站在廊下,盒蓋縫隙里飄出的藥香,與昨日玄墨給的粉末味道一模一樣。她突然想起胡天漾說的“固形散”,想起一寧服用后痛苦的模樣,后頸的鱗印猛地發燙。
“姑娘用膳吧。”巧兒堆起笑,“嫡姑娘說您近日操勞,特意讓廚房燉了補湯。”
李云朵盯著食盒,突然伸手打翻。瓷碗摔在地上,暗紅的湯汁里,漂浮著十幾片細小的黑貓毛——正是玄墨的妖毛,混著蝕骨粉,專門針對善念鶴的血脈。巧兒臉色煞白,轉身就跑,袖中掉出張紙條,上面畫著柴房的方位。
“果然是你們。”李云朵攥緊紙條,指甲掐進掌心。她想起昨夜在城隍廟,玄墨故意露出的貓尾,想起周萬錢袖口的測妖符,原來這些小惡,早已結成了網,只等她與一寧往里鉆。
柴房里,一寧正蜷縮在草堆上,左翼的斷羽處黑血四溢,鶴喙上沾著半片燒焦的貓毛。李云朵撲過去,看見他鎖骨的胎記周圍,正浮現出細小的“惡”字紋路——那是蝕骨粉發作的征兆。
“對不起……”一寧勉強抬頭,鶴爪抓住她的手腕,“我不該吃他們送的粥……”
李云朵看著他痛苦的模樣,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若遇劫難,便去城西土地廟,那里有位老神仙……”她摸出鶴形玉佩,貼在他斷羽處,玉墜內側的半朵蓮花,竟與他左翼的金斑拼成完整的圖案。
“別怕,我帶你去土地廟。”她解下冰綃珠串,繞在他頸間,“胡兄說,土地廟的井水,能解妖界的毒。”
雪在午后停了。李云朵背著一寧走在城西巷弄,披風下的鶴羽時不時掃過她的耳垂,像他無聲的安慰。路過街角時,突然聽見乞兒的叫嚷:“快看!那姑娘背著妖人!”
她抬頭,看見老拐領著幾個乞兒站在墻頭,手中舉著涂滿狗血的木棍。“妖女吸人精血!”老拐大喊,“清羽門說了,抓妖女有賞!”乞兒們跟著起哄,石塊雨點般砸來,其中一塊正中一寧的斷羽。
“啊!”一寧發出悶哼,鶴羽上的金血濺在李云朵臉上,竟在她后頸的鱗印旁,畫出道細小的鶴形血痕。她突然想起胡天漾說的“因果淚”,想起周萬錢的貪婪,想起嫡姐的算計,這些小惡像雪球般越滾越大,終將把她與一寧埋在黑暗里。
“夠了!”她轉身,鶴紋披風在風中展開,“你們可知,是誰在寒冬給你們送棉衣?是誰在善堂給你們熬粥?”她指著老拐手中的木棍,“你們手中的‘正義’,不過是別人用來傷人的刀!”
乞兒們怔住。他們看見李云朵臉上的金血,看見她后頸的鱗印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像極了母親哄他們時,懷里抱著的鶴形布偶。老拐的木棍“當啷”落地,他突然想起,去年臘月,正是這個被他們稱作“妖女”的姑娘,用自己的披風裹住他凍傷的腿。
“跑!”老拐突然大喊,“清羽門的人來了!”
巷口,謝瑯的縛妖索破空而來,測靈鏡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李云朵背著一寧拐進小巷,卻看見周萬錢正站在巷尾,手中攥著她遺失的鶴紋披風,嘴角勾起冷笑:“善念鶴現世,清羽門的賞銀,夠我買十座當鋪了……”
雪又開始下了。李云朵躲在土地廟的神像后,聽著清羽門修士的腳步聲漸漸逼近。一寧的體溫在她懷中越來越涼,鶴羽上的金血幾乎要流干,鎖骨的胎記已變成暗金色,像朵即將凋零的蓮。
“對不起,”她貼著他的鶴喙低語,“是我沒用,護不住你……”
一寧突然抬頭,鶴瞳里映著她眼中的淚光。他想起三世前的瑤池,小金魚在他掌心死去時,也是這樣的眼淚,讓他的善念鱗從此有了溫度。他突然張口,將自己的妖丹碎片吐在她掌心——那是他最后的力量。
“拿著,”他的聲音像碎冰,“去土地廟的井里,取三捧水……”
李云朵看著掌心的碎片,突然明白,這是他用命在護她。她咬著唇點頭,將碎片塞進領口,轉身走向井臺。井水倒映著她的臉,后頸的鱗印與碎片發出共鳴,竟在水面上浮現出瑤池的景象:仙鶴一寧為護小金魚,被西王母的玉墜砸斷靈羽。
“原來,我們的因果,早在三世前就寫下了。”她低聲說,舀起井水時,發現水面上漂著片青鳥羽毛——正是瑤池青鳥的信物。
清羽門的修士突然闖入土地廟,縛妖索纏住了一寧的鶴腿。李云朵轉身,看見謝瑯的測靈鏡正對準她的胸口,鏡中清晰映出她體內的妖丹碎片,以及一寧逐漸透明的身形。
“果然是妖邪作祟!”謝瑯的道袍無風自動,“姑娘被妖靈蠱惑,隨我回清羽門——”
話未說完,土地廟的神像突然發出微光。李云朵手中的井水潑向縛妖索,竟在空氣中凝成鶴形水盾,將修士們震退三尺。她看見一寧的斷羽處,正生長出半片新羽,羽尖泛著井水的藍光——那是土地廟的護佑,是凡人善念的力量。
“謝公子,”她護著一寧后退,“你可知,你手中的斬妖劍,刻著我母親的名字?”她指向謝瑯腰間的劍,“我母親曾說,這劍本是妖靈所化,為護凡人而鑄。”
謝瑯怔住。他低頭,看見劍柄處的“護”字,與李云朵披風上的鶴紋,竟出自同一人之手。他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遇到鶴紋披風的姑娘,便把劍交給她……”
“不可能!”周萬錢的尖叫從廟外傳來,“她是妖女,她豢養善念鶴——”
李云朵轉身,看見周萬錢正被胡天漾拎在半空,赤紗男子的狐尾掃過他的獨眼,冰刀在他眉心劃出血痕:“老匹夫,你前世偷食鶴羽時,可曾想過今日?”他將周萬錢摔在地上,拋給李云朵個瓷瓶,“冰魄草,給一寧。”
雪不知何時停了。李云朵扶著一寧坐在土地廟的臺階上,看胡天漾與謝瑯對峙。她打開瓷瓶,冰魄草的寒氣撲面而來,卻在接觸一寧的斷羽時,化作點點金光,修補著潰爛的傷口。
“疼嗎?”她輕聲問,指尖劃過他重新生長的羽毛。
一寧搖頭,鶴喙輕啄她掌心的碎片:“你的血,比冰魄草更暖。”他望著她后頸的鱗印,突然看見那里多了道細小的鶴形紋路,與他的新羽一模一樣,“你看,我們的因果,從來不是單方面的償還。”
李云朵臉紅了。她想起在當鋪,周萬錢說她的玉佩“不祥”,想起嫡姐說她“克親”,可此刻在一寧眼中,她看見的,是比任何珍寶都更珍貴的光。她突然明白,所謂善念,從來不是單方面的付出,而是兩個靈魂在苦難中,互相成為對方的光。
黃昏時分,土地廟的鐘聲響起。李云朵望著謝瑯離去的背影,他的道袍下擺,不知何時沾了片青鳥羽毛——那是天道對善念的默許。周萬錢蜷縮在墻角,懷中還攥著當鋪的鑰匙,卻再也算不清人心的善惡。
“該回去了。”胡天漾甩甩狐尾,“玄墨那老東西,怕是要去李府搞事了。”
李云朵點頭,扶著一寧起身。他的新羽在暮色中泛著微光,雖然還不完整,卻已能勉強化形。她看見他鎖骨的胎記,與自己后頸的鱗印,在月光下形成完整的圖案——那是三世因果的印證,是善念與愛,織就的最牢固的網。
回到李府時,已是戌時。李云朵剛跨進院門,便看見嫡姐的院落火光沖天,巧兒正抱著個匣子往外跑,匣子里裝著玄墨給的“窺妖鏡”,鏡面上,正映著黑貓妖在柴房翻找的身影。
“姐姐這是何意?”她攔住李明珠,看見對方鬢角的紅梅已凋零,帕子上的半朵蓮花,被火光照得支離破碎。
李明珠望著她身后的一寧,望著他左翼的新羽,突然哭出聲來:“為什么?為什么你總能得到這些?母親的鶴紋,神仙的護佑,連妖人都對你死心塌地……”她指著李云朵的胸口,“而我,不過是想要一點,一點屬于自己的東西……”
李云朵怔住。她看見嫡姐眼中的嫉妒與痛苦,突然想起母親說的:“嫡庶之分,從來不是天定的劫,而是人心的鎖。”她取下冰綃珠串,遞給李明珠:“你若喜歡,便拿去吧。”
李明珠愣住。她望著珠串上的鶴羽印記,突然想起幼年時,李云朵曾把母親繡的帕子讓給她,想起剛才火場中,李云朵不顧危險,替她搶出母親的牌位。她突然發現,自己一直追逐的“圓滿”,不過是心中的執念,而真正的善念,從來不分嫡庶,不分人妖。
“對不起……”她低聲說,“我錯了……”
雪在午夜悄然融化。李云朵坐在閨房的窗前,看一寧在月光下練習化形。他的新羽還很脆弱,卻每片都帶著她掌心的溫度。她摸向胸口的妖丹碎片,突然明白,這場關于善與惡的劫,從來不是要他們對抗世界,而是要他們在小惡的網中,守住心中的光。
“累嗎?”她輕聲問。
一寧轉頭,眼中映著窗前的梅枝:“不累。”他微笑,鶴羽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因為我知道,無論遇到什么,你都會像這樣,在我身邊,用你的善意,照亮所有的寒夜。”
李云朵臉紅了。她望著他眼中的自己,突然發現,那些曾以為無法跨越的小惡,那些曾以為無法愈合的傷口,在彼此的掌心溫度中,正在慢慢化作春泥,滋養著心中的善念,讓它開出最堅韌的花。
更漏聲響起,已是子時。李云朵看著一寧漸漸入睡,鶴喙無意識地蹭著她的手腕。她突然想起周萬錢的當鋪,想起老拐的乞兒,想起玄墨的陰謀——這些小惡,終將在他們的善念中,一一破局。
因為她知道,這世間最強大的力量,從來不是仙法或妖術,而是當兩個靈魂彼此依偎時,眼中倒映的,對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