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六,辰時初刻。
善堂的木匾在風雪中吱呀作響,李云朵踮腳替最后一個乞兒系好鶴紋圍巾,指尖觸到孩子凍紅的耳垂,像觸到了自己幼年在柴房偷烤紅薯時的溫度。善堂內飄著新麥粥的香氣,胡天漾正用狐火溫著鐵鍋,赤紗袖口沾著面粉,倒像個正經的伙夫。
“姑娘,粥不夠了?!闭粕椎耐跗牌挪亮瞬潦?,圍裙上繡著半朵蓮花——那是李云朵用母親的舊帕子改的。她望著門外越來越長的隊伍,突然看見老拐領著幾個乞兒站在街角,手中攥著涂滿狗血的草人,草人胸口貼著寫有“李云朵”名字的黃紙。
“今日怎么來得這么晚?”李云朵剛邁出善堂,便聽見老拐的咳嗽聲。他瘸著腿走近,渾濁的眼睛盯著她后頸的鱗印,袖口露出半截玄墨給的青銅鈴鐺——能操控乞兒心智的妖器。
“拐叔可是餓了?”她遞上熱粥,卻在觸到他掌心時,發現那里刻著細小的“惡”字紋身,正是玄墨妖術的印記。老拐猛地縮回手,草人從懷中掉落,在雪地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乞兒們突然騷動。有人指著李云朵的胸口大喊:“她胸口有妖氣!清羽門說,那是吸人精血的妖丹!”石塊從四面八方砸來,其中一塊正中善堂的匾額,“善”字的筆畫被砸掉半角,像道猙獰的傷口。
李云朵護住身后的乞兒,鶴紋披風被石塊劃破,露出底下染著金血的內襯——那是一寧用自己的羽毛織的護心甲。她看見老拐眼中閃過掙扎,卻被青銅鈴鐺的脆響打斷,他突然高舉草人:“打死妖女!給去年凍斃的小寶報仇!”
雪地里,一寧正抱著新熬的藥湯趕來,看見石塊砸向李云朵的瞬間,左翼的新羽發出強光。他化作鶴形沖過去,翅膀掃落所有石塊,金血卻順著羽毛滴落,在雪地上畫出保護的圓圈。
“一寧!”李云朵看見他翅膀根部的新羽又裂開道縫,想起昨夜他為了煉藥,偷偷用了三滴鶴血。她掏出胡天漾給的冰魄草,正要上前,卻聽見清羽門的硫磺味撲面而來。
謝瑯領著弟子闖入,測靈鏡映出一寧的鶴形:“果然是漏網之妖!”他的縛妖索纏向鶴腿,卻在觸到李云朵腕間的冰綃珠串時,突然轉向——那是瑤池青鳥的護符,能逆轉縛妖索的軌跡。
“謝公子,”李云朵擋在一寧身前,“你可知,這些乞兒手中的石塊,比妖靈更傷人?”她指向老拐手中的青銅鈴鐺,“有人用妖器操控他們,卻打著‘正義’的旗號?!?/p>
謝瑯怔住。他看見測靈鏡中,老拐的因果線正被一團黑霧纏繞,那是玄墨的妖力。他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別信表面的善惡,要看人心的光?!?/p>
善堂內,胡天漾的狐火突然失控,將鐵鍋掀向屋頂。他望著老拐的眼睛,發現那里映著三百年前的自己——被獵人陷阱困住時,正是李云朵的前世,那個小牧童,用身體擋住獵犬的撕咬。
“老拐,”他輕聲說,“你還記得嗎?五年前,你在雪地里凍暈,是她用自己的披風裹住你,是一寧用鶴羽替你暖身子?!彼赶蛏铺昧褐系您Q形刻痕,“這些,你都忘了嗎?”
老拐的手開始顫抖,青銅鈴鐺“當啷”落地。他望著李云朵臉上的血痕,突然想起小寶臨終前的話:“那位姐姐的披風,比娘親的懷抱還暖?!睖I水混著雪水滑落,他撿起鈴鐺砸向玄墨藏身的墻角:“我才是妖怪……”
墻角陰影里,玄墨的青銅面具閃過冷光。他甩出黑貓毛制成的毒霧,趁機擄走老拐,卻在消失前,看見李云朵懷中的一寧,正將自己的妖丹碎片再次融入她的血脈——那是連天道都無法斬斷的因果。
善堂外,雪越下越大。李云朵扶著一寧坐在門檻上,替他梳理凌亂的鶴羽。新羽的裂痕里,滲出的金血正慢慢修復她披風的破洞,像在織就新的保護網。
“疼嗎?”她指尖劃過他翅膀根部的傷口。
一寧搖頭,鶴瞳映著她眉間的擔憂:“比起你替我挨的石塊,這點疼算什么?”他突然低頭,鶴喙輕觸她手腕的紅痕,“你知道嗎?當石塊砸來的時候,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
他耳尖通紅,鶴羽在風雪中輕輕顫動:“我寧愿自己被砸成碎片,也不愿你受一點傷。”
李云朵的心跳漏了半拍。她望著他眼中倒映的自己,突然發現,那些曾以為無法承受的小惡,在他的守護下,都變得不再可怕。她想起在土地廟,他用最后的妖力替她擋刀,想起在當鋪,他忍痛化形只為幫她說話,原來有些感情,早已在共同承受的苦難中,悄悄生根。
“傻瓜?!彼p聲說,解下自己的圍巾繞在他頸間,“我們是要一起度過劫數的人,怎能讓你獨自承受?”
善堂內,胡天漾正與謝瑯對峙。赤紗男子甩了甩沾血的狐尾,突然笑出聲:“清羽門的小道士,你腰間的玉佩,可是鶴形的?”他指尖凝聚狐火,映出謝瑯玉佩內側的刻字——“護妖”。
謝瑯猛地后退,手按在劍柄上:“你究竟知道什么?”
胡天漾聳肩:“我知道,你母親是瑤池的護鶴仙娥,知道你父親是妖界的鶴族長老,更知道——”他指向謝瑯道袍下露出的鶴形胎記,“你體內流著一半仙血,一半妖血。”
雪地里,李明珠突然出現,手中攥著從嫡母房里找到的密信。信上記載著二十年前的真相:她的生母,正是被清羽門殺害的護鶴仙娥,而李云朵的母親,不過是替她頂罪的凡人。
“原來,我們都錯了……”李明珠望著善堂內的混戰,望著李云朵替一寧包扎的身影,突然想起玄墨給她的藥粉,想起自己這些年的嫉妒與怨恨,不過是他人手中的棋子。
她鼓起勇氣沖進雪地里,擋在李云朵身前,對著清羽門弟子大喊:“住手!她是我妹妹,是護鶴仙娥選定的善念使者!”她掏出母親遺留的鶴形哨子,吹出只有仙獸能聽見的清鳴。
謝瑯的測靈鏡突然碎裂,鏡中映出前世場景:瑤池邊,護鶴仙娥將善念鱗融入小金魚體內,而她身旁,站著的正是李明珠的生母,那位為護鶴而亡的仙娥。
“原來,我們的母親,都是為了守護善念而死……”謝瑯低語,道袍下的鶴形胎記與李云朵的鱗印遙相呼應,“清羽門的教條,從來都是錯的?!?/p>
善堂的鐘聲在午后響起,驚飛了檐角的雪。李云朵望著漸漸散去的人群,看見老拐跪在善堂前,手中捧著被他砸壞的青銅鈴鐺,像在懺悔。周萬錢的小廝躲在街角,懷里揣著李云朵給的傷藥,眼中閃過掙扎——那是善念的種子,正在小惡的凍土中發芽。
“該回去了?!币粚庉p聲說,翅膀輕輕圈住她的肩膀,“胡兄說,玄墨去了城西亂葬崗,那里藏著能復活惡妖的骨笛?!?/p>
李云朵點頭,摸向胸口的妖丹碎片。她知道,前方還有更大的劫數等著他們——玄墨的骨笛,清羽門的追殺,以及天道對善念鱗的回收。但此刻,她感受著一寧翅膀的溫度,突然不再害怕。
因為她明白,這世間最牢固的因果,不是天道的枷鎖,而是當兩個靈魂在小惡的網中,依然愿意牽緊彼此的手,用掌心的溫度,融化所有的寒冷。
雪停了,陽光穿透云層,照在善堂的破匾上。李云朵望著“善”字殘缺的筆畫,突然露出微笑——有些善意,或許并不完美,卻像一寧的斷羽,像她的逆鱗,在苦難中,綻放出最堅韌的光。
更夫的梆子聲在遠處響起,敲的是“天下太平”。可她知道,真正的太平,從來不是惡念的消失,而是在每個寒夜里,總有人愿意成為光,照亮他人,也照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