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路比云昭想象中要吵。
鬼哭狼嚎都是輕的,耳邊像是有千萬只蒼蠅在嗡嗡,仔細一聽,全是亡魂的絮叨——
“我冤枉啊……”
“兒子不孝……”
“那賤人害我……”
云昭捂著耳朵,深一腳淺一腳跟在白無咎后面。這位平日優(yōu)雅的白城主此刻跟個血葫蘆似的,背上馱著謝九幽,走得飛快。
“還有多遠?”她踢開一只扒她靴子的斷手。
“看到那盞綠燈沒?”白無咎指了指前方,“過了‘三生石’就到閻王殿?!?/p>
所謂的“路”其實是條懸在虛空中的棧道,兩側(cè)是無底深淵,偶爾飄過幾團磷火,照出崖壁上密密麻麻的鬼畫符。云昭的右眼在陰間不太好使,金光縮成一條細線,只能看清十步內(nèi)的東西。
“話說,”她加快腳步和白無咎并肩,“你跟謝九幽到底什么關(guān)系?”
白無咎的白瞳在綠光下泛著冷意:“債主和欠債的。”
“放屁。”云昭戳穿他,“你背他的姿勢太熟練了,起碼背過百八十次。”
白無咎突然停下,云昭差點撞上他后背。
“到了?!?/p>
棧道盡頭是塊巨大的青石,上面刻滿密密麻麻的名字。白無咎單手按在石面上,輕聲道:“柔嘉,開門。”
石頭“轟隆”裂開,露出后面金碧輝煌的……菜市場?
云昭傻眼了。想象中的閻王殿應(yīng)該是陰森恐怖,結(jié)果眼前人聲鼎沸,鬼來鬼往。賣孟婆湯的攤子前排著長隊,幾個牛頭馬面在維持秩序,遠處還有鬼差押解亡魂的吆喝聲。
“這……”
“陰司也要與時俱進。”白無咎熟門熟路地穿過鬼群,“跟上,別亂看?!?/p>
云昭趕緊追上,路過一個賣“記憶糖人”的攤子時,突然被拽住袖子。
“姑娘,買一個吧?”攤主老太婆咧嘴笑,露出三顆金牙,“能看見前世哦?!?/p>
糖人架上插著幾個栩栩如生的小像,云昭一眼就瞧見個熟悉的——黑衣獨眼,滿臉戾氣,活脫脫少年版的謝九幽。
“多少錢?”她伸手去拿。
“不要錢?!崩咸旁幮?,“一滴血就行?!?/p>
云昭正要劃手指,白無咎回頭厲喝:“別碰!”
他一掌拍翻糖人攤,拽著云昭就走。老太婆在后面尖笑:“殘龍的小相好急了!”
“那是什么?”云昭回頭張望。
“孟婆的副業(yè)。”白無咎臉色難看,“專門騙活人陽壽。”
轉(zhuǎn)過三條“鬼街”,終于來到座黑玉宮殿前。柔嘉已經(jīng)恢復(fù)人形,提著燈籠在臺階上等他們。
“快!”她急得直跺腳,“哥在‘還陽池’等著了!”
殿內(nèi)冷得像冰窖,云昭的龍鱗都凍得豎起來了。閻王站在池邊,池水漆黑如墨,只有中央泛著點金光。
“脫了,扔進去?!彼钢钢x九幽。
白無咎利索地扒光謝九幽,露出滿身傷疤——心口的窟窿最觸目驚心,邊緣泛著詭異的藍光。云昭下意識去捂,被閻王瞪了一眼。
“你也想泡?”
“能救他嗎?”云昭縮回手。
閻王沒答話,親自把謝九幽浸入池中。黑水立刻沸騰,無數(shù)鬼手從池底伸出,抓住他四肢往下拖!
“你干什么?!”云昭要沖過去,被柔嘉死死抱住。
“別急!那是洗怨氣!”
果然,片刻后鬼手縮回,池水漸漸變成淡金色。謝九幽浮上來,心口的藍光弱了幾分。
閻王伸手一抓,竟從池底撈出團蠕動的黑霧——霧中隱約可見幼龍哀嚎的身影。
“三百年的怨氣?!遍愅跄笏楹陟F,“夠狠。”
云昭盯著謝九幽蒼白的臉:“現(xiàn)在呢?”
“等?!遍愅蹀D(zhuǎn)身就走,“十二個時辰內(nèi)能醒就活,醒不了就準備棺材吧?!?/p>
柔嘉拽著哥哥袖子撒嬌:“哥~你再看看嘛!”
“看什么看?”閻王甩袖,“他自己選的死路!”
殿門“砰”地關(guān)上,剩下一人一鬼一骷髏圍著池子干瞪眼。
云昭蹲在池邊,數(shù)謝九幽的睫毛。
一百零八根。她無聊得快長蘑菇了,池水才終于有了動靜——謝九幽的指尖微微抽動。
“要醒了!”她趕緊去搖打瞌睡的柔嘉。
謝九幽睜眼的瞬間,云昭的笑容僵在臉上。
那雙眼里……沒有瞳孔。
純白的眼珠轉(zhuǎn)動,最后“盯”住她,嘴角扯出個詭異的笑:“小鳳凰……”
不是謝九幽的聲音。
云昭暴退三步,龍翼“唰”地展開:“你是誰?!”
‘謝九幽’緩緩坐起,池水從他胸膛滑落:“不認識本座了?”他歪頭,動作僵硬如提線木偶,“當年你破殼時,還是我接的生?!?/p>
白無咎瞬間拔劍擋在云昭前面:“初代龍王!”
骷髏嚇得下巴掉進池子里:“完了完了奪舍了!”
‘謝九幽’低頭看看自己半透明的身體,遺憾道:“可惜,容器太弱?!彼ы?,“小鳳凰,把逆鱗還我,饒你不死?!?/p>
云昭右眼灼痛,系統(tǒng)瘋狂報警:
「檢測到神級威壓」
「建議:立刻逃離」
“逃你大爺!”她一把推開白無咎,龍爪直取對方咽喉,“從謝九幽身體里滾出去!”
‘謝九幽’輕飄飄抬手,隔空掐住她脖子:“不知好歹?!?/p>
云昭被提到半空,窒息感如潮水涌來。她拼命掰那只無形的手,右眼金光忽明忽暗。
柔嘉突然撲到池邊,撈起自己的下巴裝上:“哥!救命??!”
殿門轟然洞開,閻王瞬移而至,一掌拍在‘謝九幽’天靈蓋:“滾回去!”
黑氣從七竅溢出,‘謝九幽’悶哼一聲,眼白逐漸恢復(fù)成正常的瞳色。他晃了晃,向前栽倒——
正好砸在云昭身上。
“咳……”云昭被壓得差點背過氣,“起來!沉死了!”
謝九幽沒動,呼吸微弱但平穩(wěn)。閻王探了探他脈搏,冷哼:“命真硬?!?/p>
云昭小心翼翼地把人翻過來,發(fā)現(xiàn)他心口的窟窿開始愈合了,只是皮膚下隱約有藍光流動。
“那是什么?”她指指藍光。
“龍怨結(jié)晶?!遍愅醢櫭?,“初代龍王的殘念太強,我只能暫時封印?!?/p>
白無咎突然跪下:“求閻君救他!”
柔嘉也跟著跪,還拽云昭袖子。云昭猶豫片刻,剛要屈膝,閻王抬手制止:“免了?!?/p>
他走到池邊,割破手腕滴入三滴銀血:“十二個時辰后,帶他去‘往生井’?!笨聪蛟普?,“你要的東西在井底。”
“什么東西?”云昭懵了。
閻王的白瞳閃過一絲玩味:“謝九幽沒告訴你?他想恢復(fù)龍身,缺兩樣?xùn)|西——你的逆鱗,和井底的‘龍骨笛’?!?/p>
云昭如遭雷擊。
所以……謝九幽接近她,護著她,甚至為她拼命,就為了這片逆鱗?!
柔嘉急得直跺腳:“哥你瞎說什么!小謝才不是那種人!”
閻王拂袖而去:“愛信不信?!?/p>
殿內(nèi)死寂。
云昭盯著昏迷的謝九幽,突然笑了:“行啊,演得挺像?!?/p>
她起身就走,被白無咎攔?。骸澳闳ツ??”
“回陽間?!痹朴鹚﹂_他,“讓他自己爬上來拿逆鱗!”
剛邁出兩步,手腕突然被抓住——
謝九幽不知何時醒了,手指冰涼得像死人,但抓得死緊:“……不是我……”
云昭回頭,對上他疲憊的獨眼。
“計劃……是偷鱗……”他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忍受劇痛,“后來……舍不得……”
說完又昏過去,手還死死攥著她。
白無咎嘆氣:“他原本打算強取,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你是‘雛鳳’轉(zhuǎn)世……”
“啥?”云昭愣住,“什么鳳?”
“龍族秘辛?!卑谉o咎壓低聲音,“初代龍王曾預(yù)言,能終結(jié)龍族詛咒的,是只‘浴火雛鳳’。”他指指云昭右眼,“你的逆鱗,天生就是他的克星?!?/p>
云昭消化著信息量,突然問:“所以謝九幽一開始確實想利用我?”
“對?!?/p>
“后來呢?”
白無咎看了眼她腕上的抓痕:“后來他栽了?!?/p>
柔嘉湊過來小聲補充:“特別慘那種。”
云昭沉默良久,突然掰開謝九幽的手,把自己的逆鱗貼在他心口傷口上。
金光流轉(zhuǎn),藍光退散。
“利息。”她哼了一聲,“本金等你醒了再算?!?/p>
往生井邊,陰風陣陣。
謝九幽披著白無咎的外袍,臉色依舊蒼白,但至少能自己走路了。云昭抱著胳膊走在前面,故意不扶他。
“就是這兒?!比峒沃钢?,“哥說龍骨笛在底下?!?/p>
井水漆黑如墨,云昭探頭一看,差點被井里伸出的鬼手拽下去。
“我下去?!敝x九幽攔住她。
“滾一邊去?!痹普衙摿送馀郏熬湍悻F(xiàn)在這德行,潛半米就得淹死。”
她剛要跳,謝九幽突然拽住她,往她手心塞了塊東西——是那片黑鱗。
“含著?!彼麆e過臉,“能避水。”
云昭將信將疑地把鱗片含在舌下,頓時一股鐵銹味彌漫口腔。她縱身入井,想象中的窒息感并沒來,反而如魚得水。
井底比想象的寬敞,像個倒扣的碗。中央石臺上插著支骨笛,通體雪白,笛尾綴著顆龍珠。
云昭游過去,剛要拔笛,突然瞥見石臺背面刻著字——
「謝氏九幽,永鎮(zhèn)于此」
字跡已經(jīng)模糊,像是三百年前刻下的。
她愣神的功夫,井水突然劇烈震蕩!抬頭一看,無數(shù)亡魂正從井口涌入,張牙舞爪地撲來。
“操!”云昭一把拔出骨笛,拼命往上游。亡魂緊追不舍,最近的幾乎抓到她腳踝。
離井口還有三丈時,一支鐵鏈破水而下,精準纏住她手腕。謝九幽的聲音透過水面?zhèn)鱽恚骸白ゾo!”
云昭被拽出井的瞬間,亡魂咆哮著縮回深處。她癱在地上大口喘氣,骨笛完好無損地攥在手里。
謝九幽單膝跪在她旁邊,獨眼盯著骨笛,表情復(fù)雜。
“你的?”云昭遞過去。
他搖頭:“我父親的。”
柔嘉“啊”了一聲:“那豈不是……”
“初代龍王的脊椎骨?!卑谉o咎輕聲道,“當年謝九幽被剝逆鱗后,用這個鎮(zhèn)住了暴走的龍怨?!?/p>
云昭突然明白過來:“所以你現(xiàn)在心口那些藍光是……”
“封印松動了?!敝x九幽接過骨笛,指尖撫過笛身裂痕,“需要新的容器?!?/p>
他看向云昭的右肩。
氣氛一時凝固。
柔嘉左看看右看看,突然一拍腦袋:“哎呀!我突然想起哥找我有事!”拽著白無咎就跑,“藥王谷來信了!”
轉(zhuǎn)眼間,井邊只剩兩人。
云昭盤腿坐下:“所以,你要用我的逆鱗當新封???”
謝九幽搖頭:“原本是這么打算的?!彼D了頓,“現(xiàn)在不用了?!?/p>
“為什么?”
“龍骨笛夠用?!?/p>
云昭瞇眼:“說實話。”
謝九幽與她對視片刻,突然伸手按住她后頸,額頭相抵。
“因為……”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舍不得?!?/p>
云昭心跳漏了一拍,還沒反應(yīng)過來,謝九幽已經(jīng)退開,若無其事地擺弄骨笛。
“走吧?!彼鹕恚霸撌帐皻埦至??!?/p>
云昭摸著發(fā)燙的耳根,小聲嘀咕:“……誰教你的這招?!?/p>
鬼門關(guān)前,閻王負手而立。
“記住你們的承諾?!彼聪蛑x九幽,“龍骨笛只能再鎮(zhèn)十年。”
謝九幽頷首:“足夠了?!?/p>
柔嘉偷偷塞給云昭一塊玉佩:“拿著,隨時能聯(lián)系我~”
穿過鬼門的瞬間,云昭突然問:“你到底答應(yīng)閻王什么了?”
謝九幽望著陽間的晨光,嘴角微揚:“十年后,替他鎮(zhèn)守黃泉百年?!?/p>
云昭猛地扭頭:“那你呢?”
“我?”他獨眼里映出她的倒影,“當然是跟著某個麻煩精?!?/p>
晨光照亮前路,京城方向,新一天的鐘聲剛剛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