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爭執不休,差點要打起來。
招娣猛地一拍巴掌,壓低聲音道:“要不我們趁夜黑風高,眾人酣睡之際,潛進主管家后院,順走他的馬匹逃跑如何?”
又補充說:“之前我家是高官家的訓馬奴,騎術我略通一二。”
話音如同火星掉進干草堆,霎時引起大家紛紛響應。
杜昭聽罷直搖頭,只向她們提出一句,“萬一總管還沒睡呢?就算他睡著了,難道沒個守夜的下人?”
與此同時,平原中央唯一矗立的宅院燈火通明。
礦場總管此時確實還沒睡。
正堂內,人影分列兩側,如刀裁般涇渭分明。
左側是總管領著幾個打手所扮的灰衣仆從,右側則是披甲執銳的兵卒,神情肅穆,不茍言笑。
總管躬身立于下首,眼尾余光掃過身旁心腹,那人心領神會,悄無聲息地隱入側門陰影之中。
“不知貴客如何稱呼,深夜造訪有何要事?”總管朝上首深施一禮,“小人寒舍簡陋,只能以薄茶相待,還望海涵。”
案桌上擺著一壺剛沏好的茶水和一盤新鮮的金橘。
婦人并未要喝,而是把茶碗推開,侍立一旁的婢子立刻上前,“總管不用緊張,我等是潯州都尉杜將軍府里的奴婢,奉將軍和夫人之命前來尋前月走失的小姐。”
她一面說話,一面從袖中掏出一卷文書遞給總管。
總管瞟到文書上的封印,認得是官府專用,便沒有細看。
只一味把姿態放得更低,“貴人明鑒,這礦上盡是粗使漢子,哪會有千金貴體落腳之處?夫人怕是找錯了地方。”
侍女心如明鏡,快言快語道:“總管無需擔心,我們此番能來便是得了消息,萬不會出錯,只要小姐能平安歸府,將軍重酬之。”
說完,下面有人端來一方蓋著紅布的漆盤,紅布掀開,碼得整整齊齊的金錠映得滿室生輝。
金光普照,甚至比燭火還亮比金橘還黃。
總管直勾勾盯著金綻愣神,好半響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只要用小人之處,定當竭盡全力。”
袖口拭過額角時,他暗自舒了口氣:幸好不是來查礦區的衙役。
婦人終于從袖中抽出一卷素絹,指尖一抖,畫像便如流水般展開,“畫上是我家小姐容貌,總管可知她現在何處?”
總管當即接過,湊到燭臺下細瞧,發現并無印象,轉手遞給隨從,隨從也是一頭霧水。
“夫人可否告知小人小姐的芳名,這樣更方便在下尋找。”
“我家小姐名昭昭,‘昭明宏大’的昭。”
總管連連點頭,“小人明白,立馬吩咐下人去找,夫人寬心。”
隨從下去,不出一刻工夫,便提來一溜女童。
十幾個的女孩赤足立在門口,她們按高矮排成兩列,襤褸衣衫難掩青紫交錯的傷痕,周身散發著類似于壞雞蛋的烘臭味。
室內溫暖且較為封閉,偏偏還熏著香爐,空氣香中帶臭,臭中帶香,別提有多酸爽。
杜府眾人皆是蹙眉掩鼻,總管大喊來人把窗戶打開。
侍女指尖抵著鼻尖,聲音悶著廣袖之后,“叫杜昭昭的女孩如此之多?”
打手回應道:“應您們的要求,礦洞居里但凡姓杜的都帶來了,因為個別姑娘進礦場時改過名,怕有疏漏,索性都拎來給貴人過目。”
侍女沒作聲,瞅了一眼婦人。
婦人觀其狀,只覺惱怒,尋常老板都會給工人提供工常衣食,不求華麗,蔽體也行。
眼見總管穿金戴銀大腹扁扁,可謂天上地下,小姐境遇八成好不到哪里去。
婦人抑住心頭不快,畢竟找人要緊。
她來到女孩面前一一察看。
不明所以的女孩們接觸視線時個個臊眉搭眼,畏頭畏尾,神情躲閃。
竟無一人神似杜昭昭。
婦人拿著畫卷反復確認了幾遍,又叫來兩個侍女一同看人,走了兩圈。
三人再聚首時,只見步搖輕晃,眼中滿是失望之色。
“總管礦場內可還有姓杜的姑娘?”
婦人不甘心道。
總管撓了撓腦袋,和隨從交換眼神,隨從也摸不著頭腦啊,和侍女開始大眼瞪小眼,進行一場你來我往的眼神交流。
隨從瞪圓的眼珠里明晃晃寫著:你們自己拍胸脯說人在礦上!結果人給你們找來了又說不是。
侍女秀目一挑,不甘示弱的回視:我們杜府能訛你家總管不成,反正我們得到消息人就在你們這兒。
過了一會兒,隨從收回視線,跟四個打手嘀咕了一陣,突然把總管扯到一邊,一臉喜色地趴在他身邊耳語道:
“大人,還真有一個叫杜昭昭的女孩,因失手殺了王麻子,兄弟們已經拿下,把她關到單獨的地牢里,是以方才清點時才漏了。”
總管眼前一亮,肉掌拍得他肩骨跨跨作響,“糊涂東西!還不快去請人?”
隨從剛要轉身,總管又大力將他拽回,悄聲道:“記得叫丫鬟給她好好洗漱一番,要快,杜府這邊我來穩住。”
“喏!”隨從退了出去。
總管一揮手,女孩們又被打手帶走了,他對婦人笑呵呵道:“夫人,小姐叫小人給找著了,只是小姐剛歇下不久,需要更衣,一時半會兒來不了,夫人請上座,咱們慢慢等。”
他作勢去扶婦人的手臂。
“總管客氣了。”婦人側身避過,拂袖劃過他的指尖時,人已退至侍女身側。
空氣中殘留一縷幽香,總管情不自禁地舉手聞了聞,待回神時,對面都擺出一副鄙視你的表情。
這不是一般的尷尬,而是二般的尷尬。
地牢內,鐵鏈時不時刮蹭墻面發出“哐啷”的聲音。
杜昭的手臂像灌了鉛,剛抬起半寸便重重墜下。
“tmd,這什么鬼地方。”她吼完緊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回蕩聲悠悠傳來。
她癱坐在地,簡直欲哭無淚,回想著自己被抓的情景。
本來她們還在商量對策,進來查房的打手看見地上尸體,便質問道:“是誰干的?”
眾人異口同聲,仿佛彩排好一般指向同一個方向:“她!”
杜昭來不及反應,就被打手抓住頭發掄至半空,再疾速落下。
“呯”后背撞擊地面時口腔涌上腥甜的血沬。
疼,五臟六腑破裂般的疼!
要不是外頭突然傳來吆喝聲,她早被活活摔死在磚面上。打手走后,又來兩個人拖著她換到這個地牢。
屁股下的涼意浸入肺腑,杜昭胸腔隱隱作疼,她奄奄一息地縮成一團。
這時,鐵門轟然洞開,一道人影如破絮般砸向石墻。
“呸,賤骨頭!“打手的咒罵隨著落鎖聲漸漸消散,黑暗重新吞噬了牢房。
窸窣聲由遠及近,那團黑影摸索著爬到杜昭身邊,慢慢抱住她,“杜姐姐。”
杜昭渾身一震,竟然是王招娣?!
杜昭想回抱她,卻猝不及防摸到她后背鞭傷流出來的血水,驚疑道:“你不是沒事了嗎,怎么也被關進來了?”
招娣的聲音極為微弱,要靠很近才能聽到,“杜姐姐你人真的很好,是長這么大第一個對我好的人,不僅分饅頭給我吃,還護著我叫別人不要欺負我,可是……”
她吐了一口濁氣,艱難道:“可是我卻負了你,看守欺辱你時不僅見死不救,事后還指認你,我良心不安,所以跟外面的看守說殺人之事我也份…姐姐不要怪我好不好,招娣知道錯了。”
杜昭心中升起莫明的情緒,想笑卻知不合時宜,淡然道:“我不會怪你,我沒資格怪你。”
杜昭認為這人真是蠢,她是杜昭,不是杜昭昭,僅僅一字之差,卻是兩個不相干的人。
而且原主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好人不長久,壞人遺千年。”
多善良的姑娘就這么活生生沒了,看守該死,地牢里那幫人焉是好貨?臨了臨了,竟只有一人懺悔。
可懺悔又有什么用呢?懺悔是做給活著的人看,死掉的人已經沒法再看到了。
王招娣不知她心所想,有氣無力道:“杜姐姐,我好困啊,想睡一會兒,天亮了記得要叫我,要不然又得挨打了。”
“招娣!招娣!”
王招娣勉強睜開眼睛,杜昭聲音明顯出了一絲慌亂,“招娣,你不許睡!”
“好,我答應你杜姐姐,我不睡。”
不是因為杜昭突然善心大爆發,理由很簡單,只是不想人死在自己前面而已。
獨自等死的時間對她來說太難熬太痛苦,有個同伴一起等死就挺不錯,至少黃泉路上不孤單。
恰巧此時,門又又開了,強烈的光線刺得杜昭眼睛生疼。
這次來了四五個人,解開她手腳的鐐銬,抱起來就往鐵門走。
“快放勞資下來,你們這幫混蛋。”
“麻蛋,聽不懂人話嗎?快放勞資下來!”
她像困獸般撕咬著肩頭,直到唇齒間漫開淡淡血腥味。
那抱著她的人止不住叫喚,臂膀卻箍得更緊,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你們要帶我去哪兒…招娣,招娣?”她急聲喚道。
“杜姐姐!”
招娣消失在黑暗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