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昭昭被三四人按住在浴桶洗澡時,嘴里咒罵不停。
婢女任她打罵掙扎,沉默地剝下她襤褸的衣衫,露出后背那片淤青時,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領頭的婢女退出屏風,低聲稟報。
守在屋外的隨從隨手丟給婢女一個小白瓶,“藥給她敷上,再多穿幾件衣物。”
婢女接過,鉆進屋內。
待婦人見到杜昭時,便是她包裹里三層外三層的臃腫情景。
“夫人,您瞧是誰?”
總管搓著手快步迎上前,臉上堆滿諂笑。
等了足足一個時辰,人終于是來了。
杜昭新換一身干凈的粉調交領曲裾,頭發被暖爐烘得半干,婢女用紅繩綰成兩個小揪,臉上被撲了厚厚的白粉,絲毫讓人看不出此前半分骯臟狼狽模式。
杜昭一出場,婦人便知是她準沒錯,終是安了心。
婦人斂首以衽,福了一禮道:“有勞總管,這是謝禮。”
漆盤剛呈上,總管便迫不及待地拿起金錠咬了一口驗真偽,笑得見牙不見眼:“夫人太客氣了,這都是小人分內之事。”
杜昭打量著周遭的一切,看見這一幕心中盡是疑惑:這就是古代販賣奴隸現場嗎?奴隸居然這么值錢。
所以當婦人連同杜府眾人向她行禮,恭敬地喚她小姐時,杜昭又懵了,不確定的手指自己臉問道:“小姐,我?”
“是,小姐是潯州杜都尉膝下第五女,小名喚昭昭。”
杜昭心情猶如跳跳糖在嘴里面炸開,過山般從高空垂直落下又猛然升起。
可能是翻身農奴把歌唱來得太快,她大喜過望,引得連連咳嗽,咳到臉色緋紅喘不上氣來。
婦人與眾侍女簇擁身側,輕撫其背為她順氣。
誰知這安撫反倒惹來鉆心疼痛,杜昭額間霎時沁出細密冷汗。
婦人驀然回首,厲聲詰問總管:“這是怎么回事?你方才不是口口聲聲說好生照料我家小姐?”
“這...這...小人實在不知啊,許是孩童頑劣,不慎跌傷也未可知。”總管慌忙將懷中漆盤塞給下人,結結巴巴辯解道。
“混帳東西!”
總管面色一變,瞅著士兵不敢吭聲。
“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對不對?”杜昭扶住婦人的胳膊問道。
“奴婢是接您回家的。”
“好。”杜昭猶豫了兩秒,朝婦人勾手,婦人傾身過來,“你叫總管去把地牢里和我關在一處,喚作王招娣的女孩接出來,她要和我一道回去。”
說完依舊不放心,催促道:“快去!”然后徹底暈死過去。
兩個侍女手忙腳亂地將她攙上馬車,兵卒退去,婦人留下與總管作最后的交涉。
總管哪敢不放人?莫說是沖著那盤金子,單看杜昭那奄奄一息的模樣,他也巴不得多送幾個女奴賠罪。
可杜昭只要了王招娣一個。
待杜府眾人離去,總管臥在塌間輾轉難眠,夜半時分仍醒著神,不斷回想那婦人臨走時那冷厲的眼神,心中懊悔不迭。
早知如此,何必貪那盤金子?
如今不僅得罪了人,那杜家小姐傷成這般,只怕自己是有命拿沒命花呀。
翌日,他急遣快馬,將金子原封不動地送回,已是徒勞。
原來婦人甫一登車,便提筆將此事始末細細寫于一方絹帕上,系于信鴿足間,傳書到杜府夫人手中。
夫人閱罷,一字不差地轉述于杜都尉。
來年開春,那礦場便因沒有官府鑒書私自采礦而被官府查封。
不僅打手們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連同總管一家都下了大獄,余生都要在牢里渡過。
不過此乃后話了。
風和日麗的夏日,蟬聲陣陣。
來到李家的第三個暑假,八歲的杜昭站在冰粉攤前,聲音清甜地招攬著過路的游客,一會兒脆生生地喊“大哥哥”,一會兒笑瞇瞇地喚“漂亮姐姐”,機靈得很。
媽媽在餐車旁給她支了張小桌,她便抱出家中的電子琴,指尖在琴鍵上跳躍,悠揚曲調引來不少駐足的目光。
“冰粉五元一碗,十元三碗,附贈點歌一曲,錯過可就沒有啦。”
母女倆配合得天衣無縫,待到夕陽西斜時,竟賣出了四百多碗,比半時足足多了兩倍。
李國華下班來接她們,看著鼓鼓的零錢盒,十分驚訝,“喲,咱家這是要發財了?”
“多虧了小昭,”媽媽笑著揉了揉女兒頭頂柔軟的發絲,“要不是她彈琴攬客,我可賣不了這么多。”
杜昭驕傲地揚起小臉:“爸爸,我厲害吧?“
“厲害,跟媽媽一樣厲害!”
“嘿嘿。”
小杜昭和媽媽相視一笑,李國華幫忙收攤,媽媽推辭說:“不用。”
他卻說:“身為你男人,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客氣啥?”
媽媽微微彎起的唇角藏了無限甜蜜,幸福感就像火燒云下豐盈的泡泡,瑰麗絢彩。
杜昭正要把電子琴收進包里,側眸瞧見草叢里蹲著一只流浪貓,正慢條斯理地舔舐粉粉嫩嫩的小爪子。
貓眼睛像兩顆晶瑩剔透的藍寶石,散發著深邃的幽光,勾得她挪不開眼睛。
趁大人不注意,她躡手躡腳地湊近。
那貓卻警覺地一竄,徑直跳到了馬路中央。
“咪咪別跑,危險!”杜昭邁著小短腿追過去。
“小昭!”媽媽的驚呼從身后傳來。
杜昭一回頭,小汽車迎面沖來,這次她親手把媽媽推開,自己則閉上了眼睛。
預想中的劇痛并未降臨,身體反而輕飄飄的,有種虛無的漂浮感。
杜昭茫然睜開眼。
母親的身影不見了,李國華消失了,喧囂的街道、刺耳的剎車聲,全都無影無蹤。
眼前只剩一片蒼茫,天地間白得純粹,水天相接處模糊了界限。
她在沒有任何載體支撐的情況下赤足站在水面上,這種感覺好比腳下踩了果凍,很軟,很不真實。
下意識輕輕一踢,頓時激起千萬顆晶瑩的水珠。
浪花墜落的剎那,一座不足五米見方的小島憑空浮現。
杜昭使勁揉了揉眼睛。
原本空無一物的小島竟坐著個白發老者,正悠然垂釣。
杜昭第三次閉眼,卻沒有任何變化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二話不說,一個箭步沖到他跟前,揪住那綹白胡子嚷道:“老東西,是不是你搗的鬼?我媽去哪兒了?!”
“哎喲喲,你這后生好生無禮。”老者疼得直拍她手背,“見了老夫不該先問安嗎?快松手!”
“我不放,除非你告訴我媽去哪了。”
“令母早死了。”
“你胡說!”
“上一世八歲那年那場車禍,她為救你當場殞命,如今早入輪回去了。”
杜昭悄然松開他的胡子,語無倫次道:“我媽媽投胎到哪個城市?她現在過得好不好?多大了?家庭氛圍怎么樣?”
老者忙不迭搶救自己的胡子,“無可奉告。”
“為什么?”
“天機不可泄漏。”
杜昭氣得揚起巴掌要打,嚇得老頭一縮脖子:“且慢!禁止虐待老人。”
落下的手收回,老者趕緊道:“你就不想知道老夫是誰?“
“你是誰?”杜昭耐住性子問道。
老者整了整衣襟,突然端出威嚴相,“吾乃執掌凡人命數,主生死,斷善惡的司命星君。”
“所以是你讓我媽死的嗎?”
“咳咳”司命多少有點佩服杜昭清奇的腦回路,被口水嗆道,“天地有序,生命有常,順應天命所為,老夫也不例外。”
杜昭壓根沒買帳,“放屁!那你老成這樣怎么還沒死?”
“神明也會隕落。凡人死后尚可輪回,神明寂滅卻只會化作天地間一縷塵埃,而后等待新的神官繼任。”
杜昭頓時泄了氣,一屁股坐在沙堆上:“所以我現在也死了,接下來要干嘛,排隊投胎?”
司命星君費了老鼻子牛勁總算把她引到正題上,不無欣慰道:“不用投胎,只要你這一世平安度過,便能重返天庭。”
“什么意思,我也是神官?”
“不是,你原是老夫座下侍童。
“我就說嘛。”杜昭恍然大悟,突然又覺得不對,“等等!我是你的侍童,你還把我的命格寫得這么慘?你們天庭的福利待遇也太差了吧!”
“此言差矣。”司命星君安撫道:“還是有些特權的。”
“比如?”
“比如你回到天庭,老夫準許你回到上一世去找李國華算帳。”
杜昭赫然站起,頓首道:“星君要侍童如何做?”
“以杜昭昭的身份活過十八歲即可。”
“就這么簡單?”她難以置信地抬頭,“萬一我活不過十八歲呢?”
上輩子杜昭就活不過十八歲。
“這次我會派一人來助你,保你平安。”司命星君微微而笑,身影漸漸透明。
杜昭急忙伸手去抓:“等等!”指尖卻只觸到簌簌落下的沙塵。
徒有尾音彌留,“童兒,切記活過十八歲,切記!”
“死老頭!把事交代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