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老頭！把事交代清楚??！”

杜昭大喊一聲，忽從夢中驚坐起，不慎打翻了唇邊的碗盞，叮了哐啷，褐色偏黑的藥漬流了滿身。

“姐姐快看，她醒啦?！?/p>

“看見了，翠巧快去通知夫人，就說五小姐醒了，叫她快過來。”

“喏?！毖诀邞暥ァ?/p>

杜昭定睛一看，兩個一大一小的女孩守在床塌邊，看向她的眼神很是殷切。

兩個女孩衣著裝扮皆是相同，身穿一件茜紅色鵲游云紋玉錦交領三繞曲裾，下配逶迤拖地的銀灰百褶襦裙，腰系素銀禁步，頭綰成乖巧雅致的雙環垂髻，耳戴雙蝶振翅寶石銀耳鐺。

不同的是，一個耳鐺寶石是胭脂紅，寶石柔光若膩配以女孩玉容相得益彰，她眉眼嬌艷慧黠，淘氣斐然。

另一個耳鐺寶石則是天水青，極襯女孩端庒不失靈動，淡少娥眉眼含春的溫柔氣質。

年齡稍大的女孩看起來十一，十二歲，自我介紹道:“我叫杜槿孌，你該喚我一聲大姐姐?！?/p>

“還有我呢。“一旁的少女忽然湊近，耳邊蝶翅輕晃，“我是你三姐姐杜槿姝，你方才喊的老頭是誰呀，是做夢了嗎？“

事發突然，杜昭只覺腦中混沌，半響未能出聲。

杜槿孌也不催促，只抬手示意丫鬟們更換那浸透的衣衫與被褥。

當丫鬟們伸手欲解她衣帶時，杜昭忽地驚醒，“不用，我自己來?！?/p>

丫鬟們遲疑地望向大小姐，只見杜槿孌略一頷首，于是衣服交到了杜昭自己手里。

杜昭窘迫的躲在床帳后面更換，脫下來的衣衫被丫鬟拿了出去。

“五妹妹這般羞怯？“杜槿姝斜倚在床榻邊，白玉胖爪托著粉腮，眼中漾著促狹的笑意。

杜昭無力解釋，她是真不喜歡別人看自己洗澡換衣服，可能是作為孤女從小建立警惕心的緣故。

可是不謹慎一點，恐怕早被繼父或者別的親戚吃干抹凈了。

杜昭尬笑，默念沉默是金。

杜槿姝頓覺無趣，轉眸望向杜槿孌，聲音嬌脆：“姐姐，五妹妹怎么呆呆的？莫不是昏睡七日，把魂兒睡丟了？“

七日？

我竟然睡了七天七夜！天老爺，我不是只跟老頭說了幾句話嗎？估計一個小時都不到就成了七天七夜？

杜昭傻眼了。

杜槿孌黛眉微蹙，正欲斥責妹妹口無遮攔，卻被匆匆歸來的翠巧打斷。

丫鬟附耳低語幾句，她神色未改，只輕輕擺了擺手，翠巧便退至一旁。

見杜昭遲遲不肯開口，杜槿孌溫聲道：“妹妹初醒，該好好將養，我們便不打擾你了?！八噶酥赴割^的藥盞，“藥還熱著，記得及時飲下?！?/p>

“大姐姐?！倍耪押龅爻雎?，“招娣呢？”

“與你一同回來的那個姑娘嗎？她住在耳房養傷，醫工說前日已能下地走動了。你若想見，我差人引她來?！?/p>

“多謝大姐姐?！?/p>

“自家姐妹，何須言謝?！?/p>

窗外竹影婆娑，竹葉相擊，似私語，如低嘆。

杜槿孌攜著杜槿姝離去，兩人的身影漸漸隱入那片蒼翠之中。

她倆走后，屋子立刻空了一半，只留三四個丫鬟侍候著。

杜昭尋了個由頭將人悉數遣了出去，待屋內徹底靜下來，就是她原形畢露的時刻了。

撩開垂落的翠綠金枝云紗床帳，絳紅煙緞牡丹被隨意掀在一旁，她從三層棉褥厚的床榻一躍而下，穩穩落在柔軟的羊毛地毯上。

閨閣以紅木漆雕花家具為骨，翠竹屏風為界，里間寢臥，外間梳妝。

她指尖掠過荷邊白玉雙頸瓶，又挑起墜地的珊瑚珠簾，步履輕盈似貓兒巡視領地。

窗邊矮腳翅頭案烏木生輝，瑪瑙托盤里時令鮮果堆疊如畫。

杜昭粗魯地扯下五顆水晶般的葡萄，剝開那薄薄的紫色外衣全部往嘴里送，清甜汁水在唇齒間迸開，眼睛卻盯著掛在墻上的秋菊圖若有所思。

大戶人家啊，老頭總算干了件人事，沒真把她當成日本人整。

眼下杜家姐妹待她親善，畢章連杜昭這么敏感的人都沒有感受到惡意，相信應該壞不到哪去。

可這念頭剛起就被她掐滅了。

所謂日久見人心，聰明如杜昭，縱是她也沒料到之前對自己慈愛有加的繼父日后屢次想侵犯自己，更不想到某天凌晨，爺爺奶奶會把年幼的她丟到福利院門口，任其自生自滅。

九歲的孩子連哭都不敢出聲，只能故作堅強叫人報警，才有了容身之所。

她盯著窗欞上的油紙，嘴角浮起一絲自嘲。

這世上哪有什么溫情脈脈，不過是還沒到圖窮匕見的時候罷了。

現下該考慮的杜家到底人口幾何，她心里沒底，又不好直接問，總不能見人就大喇喇地說:“你好，你知道我爸我媽叫什么嗎？”

那與自爆有何分別？這肯定不行，杜昭左思右想決定還是裝傻充愣先，等招娣來了再說。

這廂風平浪靜，那廂云起潮涌。

杜槿孌踏著青石小徑行至承影居，還未入門便聽得一陣銅鈴般的笑聲穿透雕花門扉。

她走進內室，屏退里面的下人。

“母親安好?！岸砰葘D福身行禮時，瞥見杜夫人正倚在貴妃榻上，手里攥著張圖紙，眼角眉梢俱是喜色。

“孌兒怎么來了？”杜夫人一把拉過女兒，黃布上墨線勾勒的宅院規制赫然在目:“來得正巧，你舅舅剛來書信說，京中有位官員要告老還鄉，準備出手兩進三出的大宅，還是上段，離皇宮也近，這樣你爹上朝能省下不少腳力，你覺得怎么樣？”

杜槿孌看著手上的圖紙，連連擺頭：“可還有別的？”

“另有個兩進兩出的，瞧著沒這個氣派，還占的中下段，你爹上朝多累呀，這就是最好的了，我得趕緊寫信給你舅舅把這屋子定下來，多少人盯著呢?！?/p>

“不行。”杜槿孌打斷道:“這也太招搖了，兩進兩出已經足夠了，兩進三出的宅子，又居上段，知道的說我家升遷，不知道的還當我們暴發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