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聲在檐角碎成冰渣時，雕花窗欞傳來三聲極輕的叩響。紫云從冰榻上抬眸，看見白凜的影子被月光拉長在窗紙上，指尖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銀鈴——那串本該屬于她的、綴著三尾銀狐墜子的鈴鐺。
“進來。”她聲音冷得像剛從冰窖里撈出來，指尖捏著母親新換的雪緞被角，尾尖金斑在暗處明明滅滅。木門“吱呀”推開條縫，白凜閃身而入，靴底的雪粒落在青磚上，融成幾個淺濕的腳印。他懷里抱著個錦盒，袖口還沾著藥廬的艾草味，顯然是從后巷繞過來的。
“我……”少年喉結滾動，月光在他肩甲的冰棱上折射出細碎光斑，“給你帶了雪糖。”錦盒打開，十二顆雕著九尾紋的雪糖躺在冰蠶絲里，正是她八歲生辰時偷看過的、族中老嬤嬤只給嫡系子弟做的點心。紫云垂眸，想起那年生辰她蹲在祠堂后啃冷硬的炊餅，聽見前院傳來白凜的笑：“災星也配吃雪糖？”
“不用了。”她別過臉，望向墻上掛著的通靈鈴——那是父親昨日偷偷塞給她的，鈴身刻著“逢兇化吉”，卻在她觸及時燙得發紅。白凜忽然伸手，指尖掠過她腕間未愈的凍傷：“那年在冰湖，我其實……”“其實想看看血狐是不是真的會吃哥哥？”紫云打斷他，腕間靈力微動，將他的手震開三寸，“還是說，現在見我成了圣地寵兒，怕我到時候報復？”
少年猛地抬頭，眼中映著她額間金痕。月光從雕花窗格漏進來，在他肩甲上投下菱形光斑，像被打碎的冰鏡。紫云看見他掌心還留著前日替她煎藥時的燙疤，卻忽然想起八年前冬祭，自己被推下冰池時，第一個跳下來救她的，其實是這個總拿冰錐嚇唬她的二哥。
“不是的。”白凜聲音發顫，忽然從頸間扯下塊碎玉——那是她三歲時摔碎的平安鎖，他竟用靈力粘了整整八年，“我只是……只是怕你像母親說的那樣，在圣地被人剜了狐心。”碎玉上還留著他的體溫，裂痕處纏著細如發絲的冰蠶絲，顯然是近日新補的。
紫云怔住。記憶如碎冰融化，她忽然想起每次受傷后，藥廬的healing雪糖總會多放半勺蜜，母親總說“是老嬤嬤心軟”，卻從未想過，那個總把冰蠶塞進她被褥的少年，會在深夜溜進藥廬，偷偷替她調整藥方。尾尖的金斑突然發燙，她別過臉，聲音卻軟了幾分：“圣墟學院……真的很危險？”
“比冰淵更危險百倍。”白凜忽然湊近，袖中滑出卷殘破的輿圖，“三年前金鵬長老的親傳弟子死在圣墟試煉，尸體被啃得只剩半片翅羽。還有……”他指尖劃過輿圖上的血色標記，“萬妖榜前百名的妖族，都在覬覦你的九星血脈。他們說，吞了九天狐的心，能逆改天命。”
紫云忽然冷笑，指尖凝聚出極小的冰蝶——蝶翼上九星流轉，卻在觸碰到輿圖時，將血色標記凍成冰晶。她望著白凜眼中的擔憂，忽然發現這個總板著臉的二哥，眼下竟有淡淡的青黑，像熬夜繪制輿圖所致：“你怕我死，還是怕沒人再讓你欺負？”
“我……”白凜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燙疤貼著她腕間的凍傷，“那年在冰湖，我看見你沉下去時，額間星芒像盞燈。我明明會水，卻在水里凍得動不了……”他喉間滾過一聲悶響，像把碎冰咽進肚里，“后來每次欺負你，其實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像預言說的那樣，把我凍成冰雕。”
廂房內靜得能聽見暖爐里的松木爆響。紫云望著他發紅的耳尖，忽然想起父親曾說，白凜的冰淵縛靈術，是整個白狐族年輕一輩里最拔尖的——這樣的術法，當年卻在冰湖失效，只因為施術者在看見她沉底時，慌得忘了結印。
“所以，你現在來裝好人？”她抽回手，尾尖掃過案幾上的雪糖，卻將其中一顆卷進袖口，“明日我便隨金鵬長老啟程，你若真擔心，就替我看好母親，別讓她再為我跪祠堂。”白凜望著她別過的側臉，忽然從懷中掏出個銀制小瓶：“這是父親用三十年妖力凝的護心丹，能擋三次致命傷……”
“夠了。”紫云忽然起身，月白衣袖掃過暖爐，火星濺在她發梢，“八年來，你們給我的‘保護’，就是看著我被族人稱做災星，看著金鵬長老每次巡視都要繞開我的廂房？”她轉身時，額間金痕突然亮起，映得白凜臉色發白，“明日之后，別再叫我妹妹。我們之間，只有圣地的九天狐，和雪國的白狐族。”
白凜僵立在原地，看著她重新躺回冰榻，尾尖將錦盒推到案幾邊緣。月光從窗欞斜切進來，在她單薄的肩上投下冷硬的影。他忽然想起昨夜在族祠，看見父親對著她的畫像垂淚，畫像上的小女孩抱著只斷尾雪狐，那是她七歲時撿的、被他和白朔打斷尾巴的靈寵。
“阿紫……”他終究沒敢叫出口，將護心丹輕輕放在她枕邊，轉身時，靴底碾碎了方才掉落的雪糖。甜膩在冷空氣中散開，像句沒說完的道歉，融在即將破曉的雪色里。紫云聽見木門合上的輕響，指尖捏緊袖口的雪糖，糖霜粘在掌心，化作點點暖意——原來有些羈絆，哪怕被冰雪封了八年，終究還是會在某個霜夜，悄悄融成糖霜，滲進凍僵的指縫。
更漏聲停了，廂房外傳來金鵬長老的催促。紫云望著案幾上的錦盒，忽然發現每顆雪糖上的九尾紋，都朝著同一個方向——那是雪國北方，圣地樓蘭的方向。尾尖的金斑突然與掌心雪糖共鳴，她聽見遠處傳來雪燕的啼鳴，聲音里竟帶著白凜未說出口的“平安”。
天將明時，她推開窗，看見白凜站在廊柱下，望著她的廂房出神。少年肩甲上落滿雪花，卻渾然不覺，手中緊攥著半塊碎玉——那是她方才偷偷塞進他袖口的、刻著“兄”字的冰符。霜風卷著碎雪掠過他發梢，紫云忽然輕笑，指尖冰蝶振翅，將一片金鱗雪瓣，輕輕放在他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