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是什么樣子呢?
是蟬鳴密集得像一面遮天蔽日的幕布,是陽光燒灼在柏油路上蒸騰出一層又一層的虛影,是校門口高高掛著的紅色橫幅迎風亂舞,在風中發出獵獵響聲。
許晚念站在校門口,背包帶勒著她的肩膀。腳邊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長,像一道走不完的裂縫。
她已經很久沒回來了。
從初二下學期請病假休學,再到現在重新歸隊,時間不過三個月。但這三個月好像隔了一個世界。
走進教室前,忽然,一陣蟬鳴驟起,聲浪像潮水般涌來,撞擊著她的胸口。走廊盡頭,油墨與消毒水氣味混合,一股冰冷感順著鼻腔鉆入腦中,讓她的呼吸猛然一滯。
她抬腳,跨過那道仍舊炙熱的地磚,眼神悄悄掃過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有人在打量她,卻沒人邁步上前,連曾經最好的朋友王楠,也只是沖她做了個禮貌的微笑,像印在墻上的宣傳畫。
“晚念,好久不見啊。”王楠說,聲音輕快自然,像是多年好友重逢的小寒暄。
她點頭回應,坐下之后卻聽見王楠趴在同桌耳邊,壓低的聲音還是鉆進了她耳朵里。
“哎,新來的那個……就是許晚念吧?”
課間,她正準備去洗手間,走廊盡頭水房邊傳來幾個女生的低語。
“她真的回來了……不是說在醫院住了好久嗎?”
“不是啦,她只是請假了一段時間……”
“哼,王楠不是說,她以前和你挺好的嘛?怎么都不聯系了?”
“嗐,我也不知道啊。”王楠的聲音輕飄飄的,“我們以前關系是還行,但后來她就自己老是消失,心情也怪怪的,我也不好多問。說到底,有些人就是太脆弱了吧。”
“你們別這樣說她啦。”另一個聲音小聲勸著。
“我也沒說什么壞話啊。”王楠的語調仍舊甜美,“只是有時候人太自我,也不能怪別人疏遠她。她以前也挺好的吧。”
許晚念的腳步頓住了,像影子釘在走廊的瓷磚上。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轉身走進衛生間。
洗手臺前的鏡子映出她蒼白的臉,眼眶微紅。手指無意識地敲了敲鏡框邊緣,仿佛在敲擊那架早已褪色的鋼琴鍵——降E小調的節奏,已經烙進了她的骨髓。鏡前的洗手臺上,藥盒第三格赫然空空,仿佛在提醒她還有一份刻意保留的空白。
腳步聲消失在走廊,蟬鳴透過半掩的窗欞,又一次密集地響起。
她回到教室,最后一節自習課如常進行,粉筆在黑板上劃過的沙沙聲仿佛也在審視她。窗外夕陽染紅了半邊天,霞色染進教室每一個縫隙,空氣里彌漫著熱氣和微塵。
她當然聽見了。
那些聲音像潮水,一波接著一波,拍打在她心上。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耳語,王楠一向擅長兩面手段——表面上永遠柔和溫順,背地里卻能精準地捅進人的軟肋。
三個月前,她的世界坍塌得悄無聲息。
奶奶的突然離世,那是她生命中唯一不帶刺的溫暖。緊接著,最好的朋友一個轉學,一個跳樓,而后者,再也沒有醒來。
她沒有從那場浩劫中恢復過來。
敏感、失眠、恐懼社交,常常心跳加速到喘不過氣來。醫生的診斷是廣泛性焦慮、重度抑郁以及輕度雙相情感障礙。她在抗拒與妥協之間痛苦掙扎,最終還是按時服藥。白色圓形、藍色橢圓、透明膠囊……藥物的形狀變了又變,副作用也接踵而至——反胃、嗜睡、夢魘。
她的日記本上寫著一句話:
“我像一座封閉的孤島,連風都繞著走。”
開學第一天沒有正式課程,大家在整理教室、補暑假作業、結伴閑聊。許晚念靜靜地坐著,沒有人找她說話,她也沒有試圖靠近誰。
直到班主任喊她上臺自我介紹。
“許晚念,歡迎回來。”
講臺下有些掌聲,也有些沉默。
她走上講臺,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大家好。”
僅此而已。
沒有人追問她休學的原因,也沒人問她這三個月經歷了什么。但她知道,好奇從未停止,只是藏在桌底、走廊、課間和廁所的陰影里,以她最熟悉也最害怕的方式發酵。
最后一節自習課結束時,天邊泛起微紫的霞色,整座校園被溫柔的余暉包裹。下課鈴聲響起,人流涌出教室。
許晚念走得很慢,像是腳步被什么纏住了一般。刺眼的夕陽讓她偏過頭,看向旁邊高一新生所在的教學樓。
她順著人流往前走,陽光晃得她有些頭暈。剛要拐進小賣部,一道背影突兀地闖入視野。
是個男生,身材偏瘦,穿著夏季校服。他沒有像別人那樣結伴同行,而是獨自站在樹蔭下,抬頭望著對面琴房方向,背影在黃昏中拉得很長。
他的臉藏在光影之間,低頭掏出耳機時,陽光恰好灑在他清晰的側臉上。
骨架清晰,神情冷淡,像一塊雕刻過的石頭。
他很快轉身離開,像不愿多停留哪怕一秒。
身上的氣場靜得出奇,像是隔著海面望過去的另一座孤島。
許晚念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隨即又低頭快步走開。
琴房那邊飄出的旋律斷斷續續,是一首簡單的鋼琴練習曲,像是誰剛剛學會不久。
然而轉角處的陰影突然短暫停頓了一下。低頭的瞬間,手指間閃過一縷白色細線。
隨即,他迅速戴上耳機,將音量調到最大,穿過人群離開。
回到宿舍,許晚念打開藥盒,白色的圓形、藍色的橢圓、透明的膠囊,如同無聲的儀式在手心翻滾。她輕輕點點頭,將每一粒藥片咽下——就像吞下了一塊沉默的石子。
她蜷縮在床上,不一會兒就陷入昏睡。
夢里有奶奶溫柔的笑,還有朋友跳樓前發來的最后一句話:“對不起,我真的太累了。”
她驚醒時天色已暗,風吹動窗簾,像有人輕輕掀開她的心事。
夏天,總是藏著最濃重的沉默。
她望向窗外,星星還未現身,只有幾只飛鳥劃過暗下來的天。
那段琴聲又在她腦中回響,不知為何分外清晰。
她低低地哼起旋律,手指無意識地在床沿輕敲,降E小調的節奏與指法,早在童年時便烙進了骨髓。
那是奶奶生前最喜歡的一首曲子,《Eutierria》——心理學中指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寧靜感,她的童年里最寧靜的一隅。
許晚念并不知道,就在這一天的陽光和蟬鳴里,有另一個人,也因這段旋律心緒翻涌。
他們擦肩而過,在這個盛夏的起點。
故事,就這樣悄然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