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在院外驟然停住,帶起一陣塵土混著藥香的風。
春桃端著漆盒的手頓了頓,眼尾的胭脂被夜風吹得有些發皺:“這大晚上的,哪來的馬......”
話音未落,穿青布短打的藥鋪伙計阿福已掀了影壁角的燈籠,紅光映著他額頭的汗珠:“江姑娘!趙掌柜怕您記不得路,讓小的來接。”
他瞥了眼春桃手里的漆盒,又補了句,“試工日子緊著呢,誤了卯時可不成。”
江晚卿垂眸掩住眼底笑意,將湯盞往春桃懷里一送:“姐姐替我收著,等我試工回來再喝。”
她提起裙角跟上阿福,袖中甘草丸硌得手腕生疼——前世她正是喝了這湯睡過了頭,被趙掌柜誤以為無誠意,這才失了藥鋪的生路。
藥鋪的匾額在晨霧里泛著青,門環上還掛著昨夜未撤的紅綢。
趙掌柜站在臺階上搓手,見著江晚卿腳步一頓:“可算來了。”
他轉頭對門里喊,“老孫,帶新人認認家伙什!”
門里傳來搗藥杵的聲響,一個灰布短打的老伙計掀簾出來。
孫伙計眼角耷拉著,瞧江晚卿的目光像在看塊沒泡開的陳皮:“新來的?”
他指了指墻角的藥碾子,“先把這味制半夏碾了——記著,要碾得細如塵,粗了傷胃。”
江晚卿應了聲,伸手去拿藥杵。
指尖剛碰到木柄,孫伙計突然敲了下她手背:“急什么?”
他從藥斗里拈出粒半夏,“制半夏要浸七日,每日換水,起白膜時加白礬......你可知為何?”
前世家破后,江晚卿在亂葬崗旁的藥棚里熬了三年藥,這些早爛熟于心。
她垂著眼,指尖無意識絞著袖口:“白礬......白礬能解半夏毒?”
“算你蒙對。”孫伙計哼了聲,轉身要走,又停住,“近日西市染了風寒的多,你碾完半夏,把紫蘇、杏仁各稱二斤——記著,紫蘇要選葉背紫的,杏仁得去尖。”
江晚卿應下,握著藥杵的手卻頓住。
前世此時,孫伙計正是因她記錯紫蘇選法,在趙掌柜跟前說她“毛手毛腳”。
她盯著石臼里的半夏,碾得極慢,碎末簌簌落時,輕聲道:“孫叔,這制半夏若加生姜汁,是不是比白礬更溫和?”
孫伙計剛跨出的腳收了回來:“誰教你的?”
“我......我前日在《湯頭歌訣》里翻到的。”江晚卿指尖蹭了蹭石臼邊緣,“說生姜制半夏,更適小兒脾胃。”
老伙計的眉峰動了動,沒再說話,轉身時卻把藥斗的鑰匙串往她腳邊挪了挪——那是他向來寶貝的東西。
“江姐姐!”甜脆的聲音從后堂傳來,扎著雙髻的小丫鬟端著青瓷碗跑過來,“我煮了糖蒸酥酪,你嘗嘗?”
李丫鬟把碗往她手里塞,發間的茉莉香混著奶香,“我昨日見你在廊下等趙掌柜,鞋尖都沾了泥,這藥鋪后堂有井,我帶你去洗......”
江晚卿被她拽著往后院走,經過曬藥場時,李丫鬟指著竹匾里的陳皮:“這是陳掌柜上月收的,說是十年陳,可我聞著有股子霉味......”她壓低聲音,“孫叔不讓說,可前日王屠戶來抓藥,說喝了陳皮湯肚子脹......”
江晚卿蹲下身,捏起片陳皮。
前世她替藥農驗過成百上千批藥材,這陳皮表面雖有龜裂紋,內層卻泛著青黃——分明是用新皮熏制的。
她指尖在竹匾邊緣敲了敲:“李妹妹,明日你幫我拿些生石灰來,咱們把這陳皮底下墊上......”
“江姑娘!”趙掌柜的聲音從前面傳來,“你來庫房看看。”
庫房里,趙掌柜對著一排藥柜直嘆氣:“前日收的野山參,怎么和細辛擱一塊兒了?”他拈起根人參湊到鼻前,“這味兒串得......”
江晚卿垂眼盯著自己的鞋尖:“人參屬溫,細辛性辛,同放確實容易走氣。”
她伸手把人參罐往窗口挪了挪,“要不往后把補氣的藥材和辛香的分開?像黃芪、黨參放東邊,丁香、吳茱萸放西邊......”
趙掌柜的眼睛亮了:“你這丫頭......”他突然頓住,咳嗽兩聲,“行,就按你說的調。”
日頭西斜時,江晚卿蹲在藥碾子前揉著發酸的手腕。
李丫鬟端著茶盞湊過來,壓低聲音:“我剛才見王二在后門跟個穿青綢的婆子說話,那婆子我認得,是沈府的周媽媽......”
江晚卿捏著茶盞的手頓了頓。
前世沈氏正是買通了藥鋪的伙計,往她配的安胎藥里摻了麝香,這才坐實她“毒殺主母”的罪名。
她望著廊下晃動的樹影,突然打了個哈欠,把茶盞往石桌上一放:“李妹妹,我昨日沒睡好,頭有些暈......”
李丫鬟忙扶她去后堂歇著。
穿過前堂時,江晚卿眼角瞥見王二縮在柜臺后,手里的賬本歪歪扭扭——分明是在記她今日碰過哪些藥材。
暮色漫進藥鋪時,門口突然傳來急促的拍門聲。
阿福剛拉開門栓,一個穿玄色短打的仆人就撞了進來,懷里抱著個面色青白的少年:“趙掌柜!我家公子晨起咳血,喝了三副麻黃湯都沒見好,您快看看......”
孫伙計放下藥杵,搭了脈又看舌苔,眉頭越皺越緊:“這脈浮而無力,舌絳無苔......”
他轉頭對趙掌柜搖頭,“我瞧著不像是尋常風寒。”
江晚卿站在角落,望著少年頸間隱約的青斑——那是前世她在亂葬崗見過的,中了某種蟲毒的跡象。
她垂眸替自己理了理鬢角,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青布包。
趙掌柜嘆了口氣,翻著醫書道:“先把紫菀、百部各稱三錢......”
他話音未落,少年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縷鮮血濺在江晚卿腳邊的青磚上,像朵開敗的紅梅。
孫伙計抹了把額角的汗,將診脈的手抽回來時,少年又劇烈咳嗽起來,這次連帕子都染透了,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滴。
趙掌柜扶著柜臺湊過去看,眉頭皺成個結:“這汗出得黏膩,唇色發烏......莫不是夾了濕毒?”
他翻著《傷寒雜病論》的手直抖,“快,把蒼術、厚樸各抓二錢,再煮碗姜茶......”
藥罐里的水剛滾起來,少年突然弓起背,喉間發出破風箱似的嘶鳴。
李丫鬟端著藥碗的手直顫,碗沿磕在木桌沿上,褐色藥汁濺在江晚卿鞋面上。
江晚卿垂眼望著那片污漬,耳邊卻回響起前世在亂葬崗的雨夜——當時有個獵戶被山蛭咬了后頸,也是這般咳血,后來她用艾草熏出了藏在肺里的蟲蛹。
“不行,這藥喝下去怕是要頂不住。”
孫伙計盯著少年扭曲的臉,突然拔高了聲音,“趙掌柜,要不請西市的陳大夫來?”
趙掌柜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陳大夫去給知府夫人瞧病了,最快也得明日......”他話音未落,少年突然抓住江晚卿的裙角,指節青白如骨,氣若游絲:“疼......”
江晚卿望著他頸間愈發明顯的青斑——那青斑從鎖骨蔓延到耳后,形狀像極了山蛭吸飽血后的輪廓。
前世她被沈氏陷害后,在破廟給流民治病時,曾見過三個同樣癥狀的病人,都是誤喝了山澗里帶蟲卵的水。
當時她用百部、貫眾煎水,配合艾灸肺俞穴,才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
可此刻她若開口,孫伙計會不會覺得她越界?
趙掌柜會不會起疑?
前世她剛入江府時,不過說了句“夫人的補藥該減兩錢人參”,就被沈氏扣上“賣弄醫術冒犯主母”的罪名,罰跪了整夜。
“江姐姐......”李丫鬟突然扯她的衣袖,眼眶紅得像浸了水的櫻桃,“你救救他好不好?我昨日還見他在巷口買糖人,笑起來有酒窩的......”
少年的手指還攥著她的裙角,熱度透過粗布滲進來,像團燒得只剩火星的炭。
江晚卿望著他因痛苦而皺起的眉頭,忽然想起前世自己被沈氏推入寒潭時,也是這樣抓著岸邊的蘆葦,指甲縫里全是血,卻連呼救的力氣都沒有。
后堂的漏壺滴了三滴。
江晚卿摸了摸腰間的青布包,那里面裝著今早她在藥鋪后園采的百部根,曬得半干,還帶著太陽的暖。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藥罐的沸騰聲,終于松開攥得發疼的手指,向前邁了半步。
“趙掌柜,”她的聲音輕得像落在藥碾子上的藥末,卻清晰地撞進所有人耳朵里,“或許......我有個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