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的銀鈴聲漸遠,江晚卿垂眸看了眼腰間青布包,指尖輕輕一按。
那包角露出的翡翠綠意被她重新掩好,袖中還攥著方才春桃甩袖時帶落的半片金箔——正是沈氏房里常用的鎏金香料包上的。
她將金箔收入衣襟暗袋,轉身往回走時,發頂的木簪在晚風里晃了晃,倒像把鈍了的刀,藏著鋒刃。
藥鋪后堂的燈還亮著,趙掌柜正坐在柜臺前撥算盤,見她掀簾進來,連忙放下算盤:“丫頭,那春桃沒刁難你吧?”
老人的眉峰擰著,眼角的皺紋里浸著擔憂——這丫頭來藥鋪三月,每日天不亮就來掃藥渣,病人抓藥時總多問兩句癥候,前日里還把自己月錢掏出來給斷炊的老婦人抓藥,這樣的孩子,他實在見不得被人欺負。
江晚卿揉了揉發酸的后頸,面上仍是慣常的木訥:“說是主母要查前日里藥鋪亂局的由頭。”
她頓了頓,從袖中摸出個皺巴巴的紙包,“方才在巷口拾的,是半帖風寒藥,細辛放多了一錢。”
趙掌柜接過去一聞,瞳孔微縮:“這是前日里鬧事的那個婦人抓的藥!當時她說喝了藥更咳,鬧著要退銀錢......”
“那日我替她稱藥時,細辛只放了八分。”
江晚卿聲音依舊慢吞吞的,“她摔藥包時,我瞧見紙包邊角有塊朱印——是福來齋的點心紙。”
趙掌柜猛地拍了下柜臺:“福來齋是沈府外院采買常去的!”
他忽然反應過來,盯著江晚卿的眼神多了絲探究——這丫頭往日里總說自己記性差,可前日里那點雞毛蒜皮,竟記得分毫不差。
第二日卯時三刻,沈府的張媽媽帶著兩個粗使婆子沖進藥鋪時,江晚卿正蹲在藥柜前給新到的陳皮過篩。
張媽媽的檀木拐棍敲得青石板咚咚響:“江丫頭,前日里有人說你故意多放藥材害病人,主母要你去回話!”
“張媽媽且慢。”
趙掌柜攔在中間,將那日的藥渣包和江晚卿拾的半帖藥遞過去,“晚卿每日稱藥都記著賬,這是前日的稱藥簿。”
他指了指賬冊上的字跡,“細辛八分,有孫伙計和李丫鬟作證。”
孫伙計捋著花白胡子點頭:“我親眼瞧著晚卿稱的,她手穩得很,戥子星都沒晃。”
李丫鬟也紅著臉補了句:“那日那婦人鬧的時候,晚卿還把自己的桂花糕給她孩子吃,說‘先墊墊肚子,咱們慢慢說理’。”
張媽媽的臉青了又白。
她原是奉沈氏之命來拿江晚卿的錯處,不想這藥鋪上下倒先把人護得嚴實。
她的目光掃過藥柜上整齊排列的藥材罐,忽然瞥見最下層的防風罐——罐口的封條上,竟有半枚模糊的指印。
“這封條是昨日換新的。”
江晚卿突然開口,“防風性燥,得用厚紙封緊。昨日錢學徒說幫我換封條,我瞧他手忙腳亂的,還幫著扶了罐子。”
她掀起袖子,露出腕間淡青的淤痕,“許是那時蹭上的。”
張媽媽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錢學徒正縮在角落磨藥杵,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掌心——那指節上的薄繭,和封條上的指印輪廓分毫不差。
“主母要查的是亂局,不是良善。”
江晚卿垂眸撥弄著腰間的青布包,聲音輕得像落在藥碾上的藥末,“若真有人故意往藥里多放細辛,又指使病人鬧事......”
她抬眼時,眸底漫過一絲冷意,“那才是壞了主家聲譽的。”
張媽媽捏著拐棍的手青筋直跳。
她到底沒敢再糾纏,帶著婆子走時,鞋底刮得青石板刺啦響。
趙掌柜望著她們的背影,轉頭看向江晚卿時,眼里多了絲亮色:“丫頭,下月十五的藥劑試煉,你參加吧。”
藥劑試煉是藥鋪每年的大事,只有最出色的學徒能參加。
江晚卿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緊——前世她也是在這試煉上栽了跟頭,錢學徒偷換了她的藥材,害她煉出的藥汁發苦,被周藥師當眾斥責。
試煉那日,藥鋪后堂擺了七座小藥爐。
周藥師捻著花白的胡須,將考題寫在宣紙上:“三個時辰內,煉一帖治風寒的藥劑。要求藥汁清透無雜質,服下半個時辰內退熱,且入口微甘。”
錢學徒盯著考題,額角的汗珠子啪嗒啪嗒掉——治風寒的藥多是辛溫之性,要入口微甘談何容易?
他偷偷瞥向江晚卿,卻見那丫頭正低頭翻藥柜,指尖在麻黃、桂枝、杏仁上一一劃過,最后停在蜜炙甘草罐前。
江晚卿的指尖撫過罐身,前世的記憶突然涌上來——前世她為了討好沈氏,按照偏方用了生甘草,結果藥汁發苦;后來被顧明淵救起時,他說:“蜜炙甘草能緩麻黃之燥,再加點雪梨膏......”
她迅速稱了三錢蜜炙甘草,又切了半顆雪梨搗汁。
藥爐升火時,她特意將爐腳墊高半寸——后堂穿堂風大,爐火燒得太急會讓藥氣散得快。
孫伙計巡到她旁邊時,見她用竹片輕輕攪動藥汁,泡沫剛起就撇去,連藥渣沉淀的位置都用木尺量著,不由暗自點頭。
周藥師背著手轉了一圈,走到江晚卿爐前時頓住了。
藥汁在砂鍋里咕嘟作響,升騰的熱氣里浮著淡淡梨香,竟沒半分常見風寒藥的辛烈。
他伸手蘸了點藥汁嘗,眼睛猛地睜大——入口微甜,回甘里帶著甘草的清潤,分明是極巧妙地中和了辛溫藥材的燥性。
“好手法。”
周藥師的聲音里帶了絲激動,“火候控得準,藥材配伍更是......”他突然頓住,掃了眼其他學徒,到底沒把“精妙”二字說全。
錢學徒攥著藥杵的手直抖。
他看著江晚卿有條不紊地濾藥汁,藥汁順著細紗布流進瓷碗,清得能照見人影。
江晚卿放下碗,碗底連半星藥渣都無。
“江晚卿,你的藥。”周藥師接過碗,目光掃過她腰間的青布包——方才他湊近時,聞到布包里有股沉水香,像極了當年太醫院那位圣手常用的香囊。
錢學徒望著江晚卿被周藥師夸贊的背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摸了摸袖中藏著的明礬粉——方才趁人不注意,他從庫房順的。
等江晚卿最后調藥時,只要往她的雪梨汁里撒一點......
藥爐里的火噼啪作響,將錢學徒扭曲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后堂的穿堂風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腳邊半片金箔——和前日江晚卿收進衣襟的那半片,正好能拼成完整的香料包。
錢學徒的目光死死黏在江晚卿手邊的雪梨汁碗上。
那碗梨汁被她用瓷碟蓋著,正擱在藥爐旁的木架上,離他的位置不過三步遠。
周藥師此時正背對著他們,在最末的藥爐前皺眉——那是王學徒的藥劑,藥汁泛著渾濁的灰黃,顯然火候過了。
孫伙計則蹲在角落檢查炭盆,李丫鬟正給其他學徒遞藥杵,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分散了。
機會來了。
錢學徒喉嚨動了動,袖中明礬粉的紙包被掌心汗浸得發軟。
他假裝彎腰撿掉落的藥杵,踉蹌著往江晚卿的藥爐旁撞去。
木架被他手肘一磕,瓷碟“咔”地滑出半寸,梨汁的甜香混著藥爐的熱氣涌出來。
錢學徒指尖迅速一挑,紙包的封口裂開,細白的粉末便簌簌落進梨汁里。
“對不住!”他扯著嗓子喊,直起腰時已恢復了慌亂的表情,“腳底下被炭灰絆了......”
江晚卿正用竹片攪動藥汁,聞言抬頭,只來得及看見錢學徒退開的衣角。
她沒說話,低頭繼續攪藥,可眼角余光卻掃到木架上的瓷碟——方才被撞開的縫隙里,梨汁表面浮著幾縷可疑的白絲。
她心下一跳,放下竹片,裝作整理藥柜,伸手將梨汁碗拉到近前。
指尖剛碰到碗沿,便察覺到不對:梨汁的黏度變了,原本清潤的液體此刻有些發澀,像是混了什么雜質。
她垂眸盯著碗里的梨汁,喉間泛起一絲冷意——前世她在試煉中栽跟頭,不就是因為有人暗中動了手腳?
那時她太過輕信,總以為人心向善,如今重來一次,竟還是躲不過這些陰招。
但這一次,她不會再任人拿捏。
江晚卿的手指在藥柜上快速劃過,目光掃過蜜炙甘草、生姜、陳皮......最后停在角落的枇杷蜜罐上。
她想起顧明淵曾說過,雪梨膏取的是潤肺生津之效,若被破壞,可用枇杷蜜替代,輔以少量薄荷,既能保持甘味,又能中和麻黃的辛燥。
沙漏里的沙粒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
江晚卿深吸一口氣,迅速稱了一錢枇杷蜜,又取了半錢薄荷葉,用石臼搗出汁來。
她將原本要加的雪梨汁倒去小半,兌入枇杷蜜和薄荷汁,竹片攪動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了些——必須趕在藥汁收膏前調整好味道。
藥爐里的火舔著砂鍋底,蒸騰的熱氣里,梨香中又混進了枇杷的甜潤和薄荷的清涼。
周藥師轉過身后堂時,忽然頓住腳步——這味道,比方才更顯清透,竟多了幾分出乎意料的靈秀。
他瞇起眼看向江晚卿的藥爐,正見那丫頭額角沁著細汗,卻仍有條不紊地撇去浮沫,藥汁在砂鍋里翻涌,卻始終清得像山澗里的溪水。
錢學徒躲在角落,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他盯著江晚卿的動作,只覺后頸發涼——那丫頭明明被他動了手腳,怎么反而越做越順?
難道......他不敢再往下想,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腳邊,那半片金箔在炭火映照下泛著冷光,像根刺扎在他眼底。
江晚卿將最后一點枇杷蜜倒入藥汁。
她放下藥杵,抬頭正對上周藥師探究的目光。
藥汁盛進白瓷碗的瞬間,周藥師的胡須都跟著顫了顫——那顏色比尋常風寒藥淺了三分,清得能映出碗底的花紋,入口時先是枇杷的甜,接著是薄荷的涼,最后甘草的清潤漫上來,竟比原本的雪梨汁更添了幾分層次。
“好......”周藥師剛吐出一個字,錢學徒突然踉蹌著撞翻了旁邊的藥杵架。
木杵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
江晚卿低頭整理藥罐,指尖輕輕碰了碰腰間的青布包——那里面除了翡翠,還藏著半塊沈氏房里的金箔。
她垂眸望著碗里清透的藥汁,嘴角勾起極淡的弧度。
時間還剩最后一柱香。
錢學徒的手還在抖,可江晚卿已經轉身去取濾網。
她的動作依舊不緊不慢,可眼底卻多了幾分銳利——有人想壞她的試煉,那便讓他們看看,重生后的江晚卿,可不是那么容易被絆倒的。
藥爐里的火還在燒,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地上,像把藏了許久的刀,終于要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