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堂里的銅漏滴得格外響,江晚卿垂眸望著腳邊散落的木杵,耳中還響著錢學徒撞翻藥架時那聲夸張的“哎呦”。
她余光瞥見錢學徒偷瞄自己藥案的眼神——方才她新制的枇杷雪梨膏還擱在案頭,此刻藥碗邊沿沾著幾點木杵上的木屑,原本清透的藥汁里浮著兩星灰塵。
“晚卿妹子,可要我?guī)湍銚炷捐疲俊?/p>
錢學徒揉著撞紅的胳膊湊過來,嘴角的笑像沾了蜜,“你這藥汁都臟了,要不跟周藥師說聲重煉?省得等下出丑。”
江晚卿蹲下身撿木杵,指尖掃過錢學徒腳邊那截被踢歪的藥架橫木——上面有道新鮮的刮痕,和錢學徒腰間掛著的銅鑰匙齒印嚴絲合縫。
她垂著的睫毛顫了顫,將木杵碼回架上時,順手把那截橫木往錢學徒腳邊推了半寸。
“不必。”她直起身子,指尖輕輕拂過藥碗,將浮塵撥到碗沿,“不過是些細屑,不妨事。”
周藥師的目光從藥碗上掃過,捻著花白胡須沒說話。
趙掌柜在堂口搓著手,孫伙計搬來新的藥杵架時,特意在江晚卿案前多停了片刻,壓低聲音道:“方才我瞧見錢小子往你藥罐里扔了把碎茶末——許是想壞你火候。”
江晚卿手一頓。
她方才熬藥時確實聞到了若有若無的焦糊味,原以為是藥爐火候不均,如今想來......
“謝孫伯。”她低聲應了句,轉(zhuǎn)身走向后堂的藥材柜。
錢學徒的嗤笑從身后飄來:“這時候才想起找藥材?我看你連秤砣都摸不利索!”
江晚卿沒接話。
她的目光掃過整排藥柜,最終停在最下層的“次品”抽屜上。
這是藥鋪慣例,品相不好的藥材會單獨收著,要么低價處理,要么留著當廢料。
可前日整理藥材時,她發(fā)現(xiàn)這批“次品”里的枇杷葉雖邊緣發(fā)褐,卻因存放時吸收了陳皮的香氣,多了幾分化痰的效用;薄荷梗被蟲蛀出小孔,反而讓辛涼之氣更容易發(fā)散;就連那堆被挑剩的甘草須,纖維更細,調(diào)和藥性時比整根甘草更溫和。
“晚卿,你拿這些做什么?”
李丫鬟端著藥盞經(jīng)過,見她往竹籃里裝發(fā)暗的枇杷葉、帶蟲洞的薄荷梗,急得踮腳拽她衣袖,“周藥師最厭棄次品,你要是用這個......”
“就當是試試。”江晚卿沖她眨眨眼,竹籃里的藥材碰撞出細碎的響,“你幫我看著藥爐,火別太旺。”
藥堂里的動靜早引來了其他學徒。
張二牛捧著自己熬的姜茶湊過來,皺著鼻子道:“晚卿,你這藥味怎么酸不溜秋的?我這姜茶都熬第三遍了,周藥師方才還夸我火候穩(wěn)呢。”
錢學徒跟在后面,故意提高嗓門:“人家這是要創(chuàng)新!說不定用次品能熬出個‘仙藥’來——就是不知道周藥師肯不肯給面子嘗。”
江晚卿將枇杷葉撕成細條,薄荷梗用石臼輕輕搗出汁,動作慢得像在繡花樣。
她余光瞥見錢學徒的手在腰間摸了摸——那里掛著個繡著并蒂蓮的錦囊,和沈氏房里丫頭們戴的一模一樣。
前世她中毒時,那藥里便混著這種繡工的棉絮。
“加三錢枇杷汁,兩錢薄荷水。”她低聲念叨著,將濾好的藥汁倒進陶罐,又從剩下的好藥材里撿了片完整的雪梨干,切成薄片浮在藥汁上,“甘草須......就用五錢吧。”
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落進底槽時,江晚卿剛好蓋上陶蓋。
錢學徒立刻跳起來:“我好了!”
他的藥碗里浮著層渾濁的沫子,湊近聞還有股焦苦味。
周藥師挨個檢驗。
張二牛的姜茶太濃,辣得他直皺眉;錢學徒的藥汁剛喝一口,他便放下碗:“火候過了,焦糊味蓋過藥效,扣三分。”
輪到江晚卿時,周藥師的眉頭先皺成了結(jié)——藥碗里的液體呈半透明的蜜色,雪梨片像朵浮著的云,表面連半粒雜質(zhì)都沒有。
他用銀勺舀起一勺,放在鼻下輕嗅,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枇杷的甜,薄荷的涼,還有......”
他抿了口,喉結(jié)動了動,“雪梨的潤,甘草的甘,四層滋味層層遞進,倒比用全好藥材更妙!”
趙掌柜湊過來嘗了口,拍著大腿笑:“妙啊!這藥喝著像蜜水,可嗓子里的干癢立馬就消了——晚卿丫頭,你這是怎么琢磨出來的?”
“回趙掌柜,”江晚卿垂眸,指尖輕輕撫過藥碗邊沿,“前日整理次品藥材時,發(fā)現(xiàn)這些邊角料各有各的妙處。枇杷葉吸了陳皮香,化痰更利;薄荷梗蟲蛀后,辛涼更透;甘草須纖維細,調(diào)和得更勻。再搭著好雪梨的潤,倒把各自的短處補了。”
周藥師的胡須抖得更厲害了,他從懷里摸出個雕花檀木盒,取出塊刻著“藥魁”二字的銅牌:“這是我當年當學徒時得的,今日賞你。能把次品熬出巧勁,比用十副好藥材都難得。”
錢學徒的臉漲得通紅,手指死死掐著錦緞袖口。
他望著江晚卿手中的銅牌,又瞥了眼自己案頭那碗渾濁的藥汁,喉結(jié)動了動,到底沒說出話來。
張二牛撓著頭湊過去看銅牌,被他狠狠瞪了一眼,縮著脖子退開了。
江晚卿接過銅牌時,指尖碰到了腰間的青布包。
那半塊金箔還在,邊角上的牡丹紋和沈氏頭飾上的一模一樣。
她抬眼望向藥堂外的陽光,嘴角勾起極淡的笑——有些人的算盤,該收收了。
錢學徒轉(zhuǎn)身時,衣袖帶翻了案頭的藥碗。
褐色的藥汁濺在青磚上,像團化不開的霉斑。
他低頭擦地,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月牙印,目光卻黏在江晚卿腰間的青布包上,像是要把那布面盯出個洞來。
藥堂里的人聲漸次散去,夕陽透過雕花窗欞斜斜切進來,將青磚地上的藥汁漬染成暗褐色。
錢學徒蹲在地上擦著那攤污漬,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錦緞袖口被藥汁浸得硬邦邦的,貼在手腕上像塊硌人的石頭。
“錢哥,周藥師那銅牌可真給她了?”王三縮著脖子從廊下探出頭,他是錢學徒新收的小跟班,平日總愛跟著起哄。
錢學徒猛地直起身,額頭撞在藥案角上,疼得倒抽冷氣,卻還是狠瞪了王三一眼:“不然呢?你當周老頭能看我笑話?”
他扯過王三的胳膊往偏廳拽,門簾一掀,穿堂風裹著藥香灌進來,吹得案上的藥方紙嘩嘩響。
“那丫頭最近邪性得很。”
錢學徒從懷里摸出半塊桂花糕,掰成兩半塞給王三,目光卻黏在窗外——江晚卿正跟著孫伙計往庫房搬藥材,竹籃里的藥材在暮色里泛著暖光,“前日我往她藥爐里扔茶末,她倒把焦味熬成了回甘;今早撞翻藥架,她倒用次品藥材得了彩頭。”
他咬著牙,指甲在桌沿摳出個月牙形的痕,“我瞧著,她定是得了什么秘方——你沒見她總護著腰間那個青布包?”
王三嚼著桂花糕,眼睛跟著江晚卿的身影轉(zhuǎn):“那包......我前日見她往里面塞過碎紙,許是藥方?”
錢學徒的瞳孔驟然縮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錦囊——那是沈氏房里的春桃姑娘送的,繡著并蒂蓮的針腳還帶著香粉味。
前世江晚卿中毒時,他曾親眼見沈氏將半塊金箔塞進這樣的錦囊,后來那金箔便出現(xiàn)在江晚卿的藥里。
“明兒要考的是安神湯。”
錢學徒突然壓低聲音,喉嚨里滾出絲冷笑,“安神湯最講究藥材配比,尤其是酸棗仁要炒得剛好,茯神得用陳年老料。我昨兒瞧見趙掌柜新收了批茯神,還沒來得及登記......”
他指尖在桌上敲了敲,“你去把庫房第三排的茯神換半袋——換那批受潮的,熬出來準發(fā)苦。剩下的......”
他扯了扯王三的衣袖,“我去尋春桃姑娘,讓她想法子弄點迷迭香粉,撒在她的酸棗仁里。迷迭香提神,和安神湯的藥性相沖,她準得翻船。”
另一邊,江晚卿正蹲在庫房里整理藥材。
孫伙計點著油燈,火光映得她眉峰微挑——方才搬藥材時,她摸到茯神袋的封口繩結(jié)有些松,分明是被人動過手腳。
她拈起一片茯神湊到鼻下,果然有股若有若無的霉味。
再看酸棗仁的陶甕,表層的顆粒沾著細碎的粉末,她用舌尖舔了舔,苦中帶辛——是迷迭香。
“孫叔,明兒試煉的藥材,您幫我另留一份。”她將茯神和酸棗仁原樣放好,轉(zhuǎn)身時撞翻了腳邊的藥筐,茯苓塊骨碌碌滾了滿地。
孫伙計彎腰幫她撿,她趁機在他掌心塞了顆蜜餞:“庫房的門鎖該換了,夜里風大,別讓藥材受潮。”
孫伙計捏著蜜餞,眼角的皺紋堆成了花——這丫頭,連他前日跟趙掌柜念叨鎖舊了的話都記著。
暮色漸沉,錢學徒貓著腰溜出藥鋪后門。
巷口停著頂青呢小轎,春桃掀簾露出半張臉,鬢邊的珠花閃著冷光:“錢小哥這么急?夫人說了,事成之后......”
話音未落,錢學徒已貓腰鉆進轎里,錦緞袖口掃過轎簾時,掉出半片金箔——正是江晚卿青布包里那半塊的模樣。
江晚卿站在藥堂門口,望著小轎消失在巷尾,指尖輕輕撫過腰間的青布包。
晚風掀起她的衣角,露出內(nèi)側(cè)縫著的細銅線——那是藥蕪新送的,說能防賊。
她望著天上漸起的烏云,嘴角勾起極淡的笑:“安神湯么......”她轉(zhuǎn)身回屋,藥爐里的炭火燒得正旺,“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添幾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