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藥鋪后堂已飄起濃郁的藥香。
趙掌柜踩著青石板進來,腰間銅鈴隨動作叮當作響:“今日是每月一次的藥劑試煉,周藥師親自出題。都精神些,別讓外間說咱們'回春堂'的學徒是草包。”
錢學徒捏著衣角站在最末,目光掃過排在前面的江晚卿。
那姑娘還是往常那副懶洋洋的模樣,青布衫洗得發白,發梢沾著點隔夜的藥渣,正低頭用草繩捆扎藥包——倒真像個只知熬藥的笨丫頭。
可他想起昨夜春桃塞給他的銀錠,后槽牙便咬得咯咯響。
上回試煉他配錯了茯神和酸棗仁的比例,被周藥師當眾訓斥,偏生這江晚卿撿了漏,得了頭籌。
夫人說了,要讓這丫頭在今日徹底栽跟頭。
“試煉題目。”周藥師撫著花白胡須走進來,手中竹板敲在案上,“煉制治療熱毒的‘清炎散’。要求藥汁呈淺鵝黃色,氣味微苦帶甘,入口無澀感。三柱香內完成。”
學徒們聞言一陣騷動。
熱毒癥最是難纏,需得黃連、金銀花、連翹配伍,其中黃連是主藥,最考驗對火候的掌控。
錢學徒眼底閃過一絲得色——他昨日已買通管庫房的張叔,把江晚卿的黃連全換成了陳貨。
陳黃連顏色發暗,質地松散,熬出的藥汁必然發苦發澀,任她再怎么會取巧,也難符合周藥師的要求。
領藥材時,江晚卿接過裝黃連的陶甕,指尖剛觸到藥材便頓了頓。
尋常新黃連質地堅實,斷面呈金黃,可這甕里的藥材輕輕一掰就碎,斷面泛著青灰。
她垂眸掩住眼底的冷光,余光瞥見錢學徒正跟張叔使眼色,張叔縮著脖子往角落挪了挪。
“江丫頭,發什么呆?”錢學徒故意撞了她胳膊肘,陶甕險些落地,“難不成連藥材都認不全?我看你上回就是蒙的——”
“錢哥說得是。”江晚卿彎腰穩住陶甕,抬頭時仍是那副木訥模樣,“我昨日熬了整夜的安神湯,這會子腦子還迷糊著呢。”她晃了晃發酸的手腕,把陶甕抱到自己案前。
三柱香點燃,試煉開始。
錢學徒立刻動起手來,抓了把新黃連扔進藥罐,動作大得帶翻了旁邊的藥秤。
其他學徒也跟著騷動,藥杵相撞聲、藥罐碰桌聲此起彼伏。
江晚卿卻像沒聽見似的,先把陳黃連挑出來,又翻出自己帶來的小布包——里頭是昨日孫伙計幫她另留的藥材,茯苓、淡竹葉各分了一小撮。
“這丫頭莫不是瘋了?”有學徒低聲嗤笑,“熱毒癥要用大苦大寒的藥,她倒加淡竹葉這種輕清之品?”
錢學徒擦了擦額角的汗,他的藥罐里已經飄出濃烈的苦香——新黃連果然給力。
他偷眼去看江晚卿,卻見她把陳黃連用溫水泡了片刻,又濾干切片,接著往藥罐里添了把金銀花,又加了撮淡竹葉。
火候也沒像往常那樣用武火,反而調成文火慢煨。
“裝模作樣。”錢學徒心里罵道,手下加快動作,藥鏟在罐里攪得噼啪響。
他要趕在江晚卿之前完成,好讓周藥師先看他的藥汁——只要她的藥汁顏色不對,必定要被當眾訓誡。
半柱香過去,江晚卿的藥罐里升起裊裊白汽,氣味里的苦意竟比錢學徒的淡了幾分,還隱約帶著絲清冽的甜。
錢學徒心里發慌,抄起藥鏟重重敲了下藥罐:“哎,江丫頭,你這火是不是太小了?我娘說熬藥得猛火攻——”
“錢哥懂的真多。”江晚卿頭也不抬,用竹片輕輕撥了撥炭爐,“我娘以前熬藥總說,急火熬湯,慢火出膏。許是我記混了?”
錢學徒被噎得說不出話,額角的汗珠子順著下巴往下淌。
他的藥汁已經開始變深,顏色發暗,哪里是淺鵝黃?
他慌忙往罐里添水,可越添顏色越渾濁,氣味里的苦意倒更重了。
“一柱香。”周藥師的聲音像把尺子敲在眾人心上。
江晚卿揭開藥蓋,藥汁正泛著溫潤的淺黃,輕輕晃動時,表面凝著層薄薄的膏膜。
她取過細篩濾去藥渣,又往藥汁里加了滴蜜露——這是她昨日在藥鋪后園采的野蜂蜜,能中和陳黃連的澀味。
錢學徒急得直跺腳,他的藥汁還是渾濁的深褐色,氣味苦得嗆人。
他狠狠瞪了眼張叔,張叔縮在墻角直搓手——他確實只換了江晚卿的黃連,錢學徒自己的那罐是正經新貨,怎么會這樣?
“兩柱香。”
江晚卿將藥汁分成小盞,端到周藥師案前。
周藥師接過盞子,先看顏色:淺黃透亮,如春日新茶。
再聞氣味:苦中帶甘,清冽不濁。
最后抿了口,喉間滾出聲贊嘆:“好!這藥汁入口順滑,苦而不澀,正合熱毒癥的治法。”
錢學徒的臉瞬間煞白。
他的藥汁還沒熬好,罐底已經糊了一片,焦味混著苦氣,熏得人直皺鼻子。
“三柱香。”周藥師放下茶盞,“江晚卿,頭籌。”
后堂響起零星的掌聲,趙掌柜笑得眼睛瞇成縫,孫伙計偷偷沖江晚卿豎大拇指。
錢學徒攥著藥鏟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
他想起春桃臨走前說的話:“若江丫頭栽了,夫人另賞二十兩。”
可現在......
就在這時,后堂的木門“哐當”一聲被撞開。
李丫鬟端著的藥盤摔在地上,朱砂、雄黃撒了一地。
她紅著眼眶跪下去撿:“對不住周藥師,我......我沒留意門檻......”
江晚卿正要轉身回案,眼角余光忽然掃到錢學徒的腳尖——他的青布靴尖正抵在門檻凸起的木頭上。
她低頭看向自己案前的藥盞,里面的藥汁還剩小半盞沒送過去。
“你藥盞里的蜜露......”李丫鬟突然抬頭,目光掃過她案角的蜜露瓶,“這蜜露是不是放久了?我昨日見劉嬸說......”
“無妨。”江晚卿彎腰幫李丫鬟撿藥材,指尖觸到撒在地上的朱砂,忽然頓住。
她抬頭看向后堂的窗戶——窗欞上垂著半截斷了的細銅線,在風里輕輕晃動。
那是她昨日縫在衣角防賊的,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江晚卿,你發什么呆?”錢學徒突然拔高聲音,“莫不是藥汁里加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江晚卿直起身子,目光掃過錢學徒泛白的指節,又掃過后窗那截銅線。
她伸手拿起最后一盞藥汁,嘴角勾起極淡的笑:“錢哥若不信,不妨親自嘗嘗?”
錢學徒臉色驟變,下意識后退半步。
就在這時,后堂的老座鐘“當”地敲了九下。
江晚卿手腕微顫,藥盞險些脫手——鐘擺擺動的方向竟和往常相反,繩結處還纏著半片金箔,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周藥師已經站起身來,目光從江晚卿的藥盞移向那截銅線,又移向錢學徒泛白的臉。
后堂的穿堂風突然大了起來,吹得藥香四處飄散,混著朱砂的腥氣,竟隱隱透出幾分異樣的甜。
就在江晚卿將最后一盞藥汁送到周藥師面前時,后堂梁上突然墜下一團黑影,“啪”地砸在她腳邊——是只肚腹腫脹的灰鼠,皮毛上沾著暗褐色的藥漬,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對著她案前的蜜露瓶。
后堂的混亂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漣漪層層蕩開。
錢學徒趁機撞翻了江晚卿案角的藥篩,竹編的篩子骨碌碌滾到李丫鬟腳邊,混著朱砂的藥渣撒了她半裙。“對不住!”李丫鬟手忙腳亂去撿,發頂的木簪都歪了。
江晚卿的藥鏟也被碰進炭爐,鐵柄燒得通紅,在青磚上烙出個焦黑的印記。
“急什么?”錢學徒扯著嗓子笑,袖口沾了點朱砂,倒像染了血,“這試煉講究的是穩當,你倒好,工具都護不住——”
話音未落,江晚卿已蹲下身,從李丫鬟手里接過藥篩。
篩子邊緣裂了道縫,她指尖輕輕一按,便將裂開的竹篾重新卡進槽里:“不打緊,篩孔大些,濾藥渣倒更快。”
周藥師的目光在一片狼藉里掃過,捋須的手頓了頓——這丫頭竟連竹器修補都懂?
他記得上月藥鋪的藥柜隔板裂了道縫,也是這江晚卿拿竹釘悄悄修好了,當時只當是巧合,如今倒像早有準備。
江晚卿將藥篩擱在案上,又從腰間解下條帕子。
那帕子洗得發白,邊角繡著朵褪色的小藍花,原是包藥材用的。
她抖開帕子鋪在篩子上,用茶盞壓了四角:“帕子的紋路細,能當濾布使。”
說話間已將藥罐里的藥汁緩緩倒入,淺黃的藥汁透過帕子滲進瓷碗,藥渣被穩穩截在帕上。
錢學徒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他原想讓江晚卿因工具不全耽誤時間,卻不想她隨手就能變出新法子。
更要命的是,她的藥汁顏色愈發清亮,連方才被撞翻時濺出的幾滴,落在青磚上都泛著溫潤的鵝黃,哪有半分陳黃連的澀氣?
“丫頭,你的藥鏟。”
孫伙計突然擠過來,手里舉著塊碎瓦片,“我瞧著這瓦沿薄,刮藥罐底正合適。”
他沖江晚卿眨眨眼——這老伙計早看出不對,方才趁亂撿了塊屋檐上的舊瓦,邊緣磨得極利。
江晚卿接過瓦片,朝孫伙計頷首致謝,動作自然得像每日都用瓦片刮藥罐。
她俯身在藥罐前,瓦片輕輕刮過罐底,將最后一絲藥汁都收進碗里。
藥香混著帕子上殘留的藥味,竟比先前更清冽了幾分。
“三柱香要盡了。”趙掌柜盯著案頭的香,聲音里帶著點緊張。
錢學徒的藥罐還在“咕嘟”冒泡,罐口飄著團黑糊糊的藥沫,活像團燒糊的炭。
他急得直跺腳,抄起藥鏟就要往江晚卿案前擠,卻被周藥師伸臂攔住:“你這藥汁焦苦沖鼻,還不快去收拾?”
江晚卿將最后一盞藥汁捧到周藥師面前時,后堂的老座鐘正好“當”地敲完第九下。
她的目光掃過腳邊那只灰鼠,注意到它腫脹的肚腹上沾著的藥漬——顏色竟和錢學徒藥罐里的深褐如出一轍。
再看窗欞上那截銅線,末端還纏著半縷金箔,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像根細針戳進她眼底。
“好。”周藥師嘗過藥汁,眉峰舒展,“雖工具受損,倒比先前更見巧思。”
他抬眼看向江晚卿,目光里多了絲探究,“這蜜露......”
“是后園野蜂采的。”
江晚卿垂眸,指尖輕輕碰了碰案角的蜜露瓶,“昨日李姑娘說劉嬸嫌這蜜露招蟲,我便收在陰涼處了。”
她的聲音還是慣常的溫吞,可落在錢學徒耳里,卻像根細針戳破了他的膽——他分明在蜜露瓶塞里塞了銅線引蟲,又在鐘擺上纏了金箔攪亂時辰,原想讓灰鼠撞翻藥盞,再誣她藥里有毒......
“收了。”周藥師揮揮手,目光掃過后窗那截銅線,又掃過錢學徒青白的臉,“今日試煉,江晚卿仍拔頭籌。”
后堂響起更熱烈的掌聲,孫伙計笑得直拍大腿,李丫鬟悄悄攥住江晚卿的衣角,掌心沁著汗。
錢學徒的藥鏟“當啷”落地,他盯著腳邊的灰鼠,突然打了個寒顫——那老鼠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對著江晚卿案上的蜜露瓶。
江晚卿彎腰撿起藥鏟,指尖觸到鏟柄上未消的余溫。
她抬頭望向藥鋪后墻那株老槐樹,枝椏間隱約有片金箔閃過——和鐘擺上的那半片,紋路分毫不差。
風掀起她的衣角,昨日縫在里層的銅線還在,可窗欞上那截,分明比她的短了三寸。
藥香漫過后堂的門檻,混著槐樹的新綠,飄向遠處的江家大宅。
沈氏房里的鎏金香爐正燃著沉水香,春桃捧著茶盞站在廊下,望著藥鋪方向皺起眉頭——錢學徒該來報信了,怎么連個影子都沒有?
江晚卿將藥盞收進木匣時,指腹輕輕劃過匣底的暗格。
那里躺著半塊燒焦的蜜露,是方才藥鏟掉進炭爐時,她趁亂撿的。
焦黑里泛著點暗紅,像血,又像......她垂眸掩住眼底的冷光,將木匣扣上。
后堂的穿堂風突然轉了方向,卷著藥香往門外去了。
江晚卿望著錢學徒倉皇離去的背影,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這一局,她接下了;下一局,該她出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