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那間精致卻因主人心緒不寧而顯得格外空曠的閨房。
姚夢沒有走向舒適的繡榻,而是徑直坐在了臨窗的矮凳上。
窗欞外,庭院里幾株老樹正抽出怯生生的嫩芽,點點新綠在料峭春寒中倔強地探頭。
這盎然的生機,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深處那扇冰封的門。
前世。那具被“漸凍”詛咒的軀殼,如同最惡毒的囚籠。
意識清醒地感受著每一寸肌肉的背叛,神經末梢傳遞的只有日益擴大的麻木與冰冷。
每一次嘗試挪動的徒勞無功,每一次依賴機械臂完成最基本生理需求的恥辱,每一次在公寓里的靜默中等待腐朽降臨的絕望……
這些記憶,如同跗骨之蛆,從未真正離去,反而在重獲新生的每一刻,都化為最尖銳的警鐘,在她靈魂深處轟鳴:
肌肉的酸痛?身體的疲憊?
在她看來也是一種享受,她寧肯痛苦也不要麻木。
靠山會倒,靠人會跑!
癱瘓的歲月早已將這殘酷的真理刻入骨髓。
身體,才是立身之本,是她困于床榻多年,在日復一日的沉寂與凝望中,刻入靈魂深處的真理。
因此,她要習武!這具失而復得的身體是她穿越絕望深淵,失而復得的無價珍寶!
這念頭一旦扎根,便如野火燎原。
她要的不是花拳繡腿,而是實實在在地錘煉這副身軀,讓這副身軀健康的成長蘇醒,讓幼嫩的筋骨獲得韌性與生機。
汗水會浸透衣衫,但她甘之如飴——這每一滴汗,每一次咬牙堅持,都是向那沉寂的軀體吹響的反攻號角,都是在親手鍛造一把名為“健康”的鑰匙,用以開啟未來任何一道緊閉的門扉。
即便此刻,前路仍籠罩在迷霧之中,她還看不清心之所向的具體模樣。
但這有什么關系?
她深知,萬丈高樓平地起,參天巨木賴深根。
與其在迷茫中蹉跎,不如沉下心來,日復一日地打磨這根基石——這副承載靈魂的軀殼。
她要積蓄力量,強健筋骨,如同在貧瘠的土地下深埋堅韌的根系,默默汲取養分。
她堅信,唯有根基穩固,體魄強健,當未來的契機如閃電般驟然撕裂迷霧,她才有足夠的資本去穩穩接住,才有充沛的精力去追逐那尚未顯形的夢想,才有底氣去擁抱生命賦予的一切可能。
這練武的苦修,并非目的本身,而是為那未知卻充滿希望的未來,鋪就一條堅實無比、足以承載任何重量的道路。
她抓起手邊微涼的茶盞,仰頭灌下。
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點燃了胸腔里熊熊的烈火!
心意已決!再無半分躊躇!
她霍然起身,動作快得像一道離弦的箭,裙裾帶起一陣風,沖出房門,向著祖母的院落疾奔而去。
腳下的青石板路,每一步踏實的觸感,都讓她心潮澎湃。
祖母的院落,靜穆如昔。
仿佛早已算準了她的腳步,老人家正背著手,氣定神閑地立在堂屋門口。
廊檐下,兩張圈椅擺放得端端正正。
最引人注目的,是倚在廊柱旁那根通體油亮、長約丈許的沉重木棍——形制儼然是一桿去了寒鐵槍頭的長槍!
那沉甸甸的分量,無聲地訴說著它并非凡品。
見到姚夢氣喘吁吁地跑來,祖母布滿皺紋的眼角,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了然于胸的笑意。
她沒說話,只對侍立一旁的嬤嬤微微頷首。
嬤嬤會意,立刻搬來一個鋪了軟墊的小杌子,放在姚夢面前。
祖母的聲音不高,平靜得如同深潭,聽不出絲毫波瀾:“夢兒,還練嗎?”
話音未落,祖母已如蒼鷹搏兔,倏然出手!
那只布滿歲月痕跡卻依舊遒勁有力的大手,穩穩抓住木棍中段,竟似不費吹灰之力般將其提起!
她大步流星,幾步便跨入庭院中央,足下生根,身形微沉。
下一個瞬間——
“嗡!”
一聲低沉的震顫仿佛自木棍內部發出!
只見祖母腰背如弓猛然繃緊,一個干凈利落到極致的單手反架!
沉重的棍尾如同生了根,死死抵住肩胛骨與背脊的夾角,那粗糲的棍頭帶著一股決絕的殺伐之氣,斜斜刺向蒼茫天穹!
從姚夢坐著的角度仰視,祖母因年歲而微駝的脊背,此刻卻像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那看似微弱的、因蓄力而生的身體顫抖,絕非虛弱,而是壓縮到極致、即將爆發的沛然偉力!
整根長棍在她手中,穩如泰山磐石,紋絲不動!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然后,風暴驟起!
“呼——嚓——!”
手掌與粗糙木棍高速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悶響。
“嗚——嗡——!”
棍身撕裂空氣,帶起尖銳刺耳的厲嘯,伴隨著棍體高速旋轉攪動氣流的低沉轟鳴!
祖母的腳步動了!
沉穩如山岳傾軋,弓馬步扎實推進,每一步落下都帶著踏碎八荒的氣勢,青石板仿佛都在呻吟!
然而,當擰腰、轉胯、變向之時,那龐大的力量瞬間轉化為極致的靈巧,身如游龍,棍隨身走,剛柔并濟,圓轉如意!
最令人心悸神搖的,是那棍尖!
快!
快到在空氣中拖曳出數道肉眼難辨的殘影!
姚夢瞳孔微縮,仿佛已經看到那無形的鋒芒洞穿甲胄,在血肉之軀上綻開數朵凄艷血花!
喝!
一聲短促如雷的吐氣開聲!
祖母身形驟然拔地而起,如大鵬展翼!手中長棍借下落之勢,挾裹著萬鈞雷霆,一個橫掃千軍!
棍風狂暴如龍卷,隔著數丈距離,姚夢鬢角的碎發被猛地向后扯去!
落地,收勢,一氣呵成!
沒有絲毫遲滯!
足尖點地的瞬間,腰腹核心爆發出恐怖的力量,整個人如同被巨力抽打的陀螺,高速旋轉
那沉重的棍頭,在離心力的加持下,化作一道撕裂視線的黑色閃電,帶著洞穿金石的尖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著姚夢——確切地說,是朝著她眉心正中——如毒龍出洞,噬魂奪魄般直貫而來!
!!!!!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幾乎要炸開!
全身的血液瞬間涌向四肢,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躲開”!
這是銘刻在生物本能深處對死亡的極致恐懼!
然而,姚夢的身體死死釘在杌子上,紋絲未動!
只有那雙清澈的眸子,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卻死死鎖定了那一點在視野中急速放大的、帶著死亡氣息的棍尖!
她信眼前這個將力量與技巧演繹到極致的老婦人!
她信那份血脈相連的守護!
電光火石!
棍尖裹挾的勁風,仿若要如刀鋒般切割到她鼻尖的肌膚!
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
停!
所有的狂暴、所有的殺意、所有的動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瞬間抹去!
棍尖,穩穩地懸停在離她鼻尖不足半寸的虛空!
凌厲的勁風猛地掀起她額前所有的碎發,向后飛揚!
祖母手腕只是極其輕微地一抖。
“哐當!”
那根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的長棍,如同瞬間失去了所有靈魂和重量,被隨意地拋擲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
“拿去柴房燒了,”祖母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擊從未發生,只對著嬤嬤吩咐道,“裂了紋,不經用了。”
她轉身走回廊下,額角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在夕陽余暉下閃著微光。
常年熏染的、沉靜的檀木香氣,混合著運動后蒸騰出的、充滿生命力的汗息,撲面而來。
這味道,是力量,是生機,是姚夢前世在冰冷的消毒水氣味中,魂牽夢繞卻永不可得的真實!
祖母在姚夢身邊的圈椅坐下,側過頭,帶著一絲歷經滄桑的狡黠和毫不掩飾的得意,看著驚魂未定卻又滿眼熾熱的小孫女,笑問:
“厲害不厲害,想不想學?”
姚夢的心跳依舊如擂鼓,胸腔里仿佛燃著一團火,燒得她喉嚨發干。
她用力咽了口唾沫,眼中迸發出比星辰更璀璨的光芒,重重點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無比清晰堅定:
“想學!祖母!我要學!我一定要學!”
祖母被她那副恨不得立刻撲上來的急切模樣逗得開懷,故意板起臉打趣:“可想清楚了?練了這真家伙,腿上腱子肉鼓起來,胳膊練得比搟面杖還粗實,可就跟那些風吹就倒、弱柳扶風的嬌小姐不沾邊嘍!”
“不怕!”姚夢猛地挺直脊梁,小臉上是超越年齡的堅毅,“纖纖弱質,只合養在深閨!世道艱難,我要像祖母一樣!有力氣,有本事!能站著,就不跪著!能打出去,就不挨著!”
祖母臉上的笑容緩緩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激賞,最終化為磐石般的鄭重。
她凝視著姚夢,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這小小的身軀,看到她靈魂深處燃燒的火焰:
“好!好!好!”
一連三個“好”字,擲地有聲!
“往日教你些花拳繡腿,只當是哄你玩耍,強身健骨罷了。可你摔了、碰了、頭破血流了,哼都不哼一聲,日復一日,從未懈怠!這份心性,這份韌性……”祖母的聲音微微發顫,帶著一種找到稀世珍寶的激動,“……天生就該是我林家的種!是我林家槍的魂!”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戈鐵馬的鏗鏘:
“我原以為,我林家這點在尸山血海里趟出來的真功夫,這點能殺人也能活命的沙場本事,就要跟著我這把老骨頭,一起埋進黃土,爛在棺材里,從此絕跡人間了!可老天開眼啊!夢兒,是你!只有你!配得上它!接得住它!”
祖母猛地站起身,身形似乎都高大挺拔了幾分,她指著地上那根裂了紋的長棍,如同指著百萬雄兵:
“從今日起!就在此刻!祖母把我林家槍壓箱底的殺招、活命的訣竅、畢生所學所悟——傾囊相授!絕無保留!你,姚夢,便是我林氏槍法——唯一的衣缽傳人!”
旁邊的嬤嬤早已聽得熱淚盈眶,激動地催促道:“大小姐!快!快給師父磕頭!行拜師大禮啊!”
祖母卻大手一揮,笑聲洪亮如鐘:“免了!免了!咱祖孫倆,血脈連著筋骨,筋骨連著槍魂!要那些虛禮作甚?心意到了,比什么都強!”
姚夢心中暖流奔涌,幾乎要溢出眼眶。她眼珠靈動一轉,也學著祖母的豪邁,帶著點俏皮,脆生生地說道:“那……以后關起門來,沒外人的時候,我就叫您‘師父’!有外人在場,我還甜甜地叫‘祖母’!兩全其美!”
嬤嬤抹著眼角笑出的淚花,打趣道:“哎喲喲,那要是老爺夫人都在跟前兒,您這小嘴兒可怎么叫呀?先叫哪個好?”
姚夢歪著小腦袋,裝模作樣地掰著手指頭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經地大聲宣布:
“那就叫——‘祖母師父大人’!或者‘師父祖母大人’!哪個順溜就叫哪個!您說了算!”
“哈哈哈哈哈哈——!”
祖母被她這古靈精怪又理直氣壯的答案逗得放聲大笑,那爽朗豪邁的笑聲如同洪鐘大呂,震得庭院里似乎都嗡嗡作響,連帶著嬤嬤也笑得彎了腰,直不起身來。
金色的夕陽穿過廊檐,暖暖地灑在祖孫三人身上,將她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地上那根裂了紋的長棍,靜靜地躺在光影里,仿佛一個舊時代的句點,又像一個新時代的起點。
這一刻,名為“傳承”的種子,帶著前世的淚、今生的決絕,在汗水浸潤的笑聲與夕陽的熔金淬煉下,深深地、不可動搖地,植入了這片土地,只待破土而出,鋒芒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