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點的陽光,已褪去晨起的溫吞,變得明亮而慷慨,金箔般潑灑下來,將千年古寺的飛檐翹角、朱紅廊柱都鍍上了一層耀眼的暖金色。
氣里浮動著被陽光烘焙過的檀香,混合著草木蒸騰出的蓬勃清氣,暖融融地包裹著行人。
我踩著被曬得微微發燙的青石板路,走進中院,鞋底與石面摩擦出輕微的聲響。
中庭開闊,幾株高大的古銀杏枝葉舒展,篩下滿地跳躍晃動的光斑,如同碎金鋪地。
蟬鳴尚未沸騰,只有幾只早起的蜜蜂在廊下花叢里嗡嗡忙碌。
就在這明晃晃的光影里,一個小和尚的身影從西側的回廊柱子后轉了出來。
他約莫十一二歲的光景,穿著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衣,袖口顯得有些寬大。
許是剛做完早課,或是被陽光晃了眼,他正抬手用袖口輕輕擦拭額頭,動作間帶著點孩童的懵懂。
我的腳步聲驚動了他。
他倏地放下手,清亮的眸子循聲望來,日光直射下,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
待看清是個陌生的女施主,那清澈的眼底立刻浮起一絲屬于孩童的怯意,腳步也頓住了,像一株忽然被陽光聚焦的小草,顯得有些無措。
然而,就在這瞬間,他微瞇著眼、帶著點嬰兒肥的側臉輪廓,嘴角有些不太明顯的淤青,在明亮的陽光下,竟與我記憶深處幼年姚慎的模樣驚人地重合了——那份未經世事的純真與懵懂,如出一轍。
心弦被這意外的相似輕輕撥動,我不由自主地對他展顏一笑。
那笑容大約像這九點鐘的陽光一樣溫暖無害,驅散了他的不安。
小和尚明顯松了口氣,雙手合十,規規矩矩地對我行了一禮。
陽光落在他光潔的頭頂,反射出耀眼的一小片光暈,幾乎有些晃眼。
見他行走的方向與我一致,我便快走幾步,踏過滿地碎金般的光斑,自然地與他并肩而行。
“小師傅也是要去后院么?”我放柔了聲音問他,聲線融在暖洋洋的空氣里。
小和尚側過頭,陽光清晰地勾勒出他臉頰柔和的線條。
他似乎不那么害羞了,臉上還帶著被太陽曬出的淡淡紅暈,聲音清朗又帶著孩童的稚氣:“女施主安好,正是要去后院。今日有幾位農戶施主來幫寺里清理園圃的雜草,師伯吩咐我去瞧瞧,看看做得如何了?!?/p>
看著他被陽光映照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和認真的神情,那份因“姚慎”而起的柔軟和親近感愈發清晰。
“小師傅真是勤勉可靠?!蔽倚χ澚艘痪?。
隨即被好奇心驅使,“不知小師傅的法號是?”
他步履未停,坦然答道:“回女施主,小僧法號‘戒色’?!?/p>
“戒……色?”我腳下一頓,脫口而出。
這沉甸甸的法號在如此明媚的陽光下、落在一個眼神純凈如洗的小和尚身上,反差感被放大了十倍,如同晴空里驀然響起一聲悶雷。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他那張尚顯圓潤、被陽光曬得微紅、寫滿天真無邪的臉上逡巡,試圖將這兩個充滿紅塵意味的字與他聯系起來。
小和尚似乎早已習慣這反應。
陽光里,他見我愕然,非但沒有窘迫,反而微微揚起了唇角,露出一個帶著點無奈又無比坦然的淺笑。
他解釋道,聲音依舊平穩清亮:“女施主有所不知。小僧入門時日尚短?!占词巧?,色即是空’,寺中已有法號‘戒空’的師兄在前了,故而師父便賜了小僧‘戒色’這個法號?!?/p>
原來如此!
“空”與“色”,本就是佛家相對相生的概念,在這朗朗乾坤、明明白白的日光下,顯得尤為透徹。
我瞬間了然,也頓覺自己剛才的反應過于“著相”,失態了。
一絲忍俊不禁的笑意從唇邊溢出,隨即化為清朗的笑聲,在陽光充盈的庭院里顯得格外響亮。
“哈哈……抱歉抱歉!”
我笑著擺手,語氣坦誠,“小師傅莫怪,我絕非有意嘲笑,只是……只是這法號安在你這樣清秀可愛、眼神干凈得像這九點鐘太陽的小師傅頭上,一時之間實在覺得……妙趣橫生!是我著相了,著相了!哈哈……”
笑聲驚動了附近花叢里的蜜蜂,也引得幾只麻雀從檐角撲棱棱飛起,掠過金色的光柱。
小和尚——戒色小師傅,聽著我的笑聲,臉上那點無奈也徹底化開了,在燦爛的陽光下,他眼中漾開清澈的笑意,仿佛也被這笑聲感染。
他微微搖了搖頭,仿佛在說“無妨”,小小的身影在明亮的光線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步履安穩地繼續向前走去,寬大的灰色袈裟下擺拂過被曬得微微發亮的石階和草葉。
幾只暗黃的蚱蜢被這動靜驚起,強有力的后腿在耀眼的草尖上一蹬,倏地跳入了旁邊花木、光影交錯的蔭涼里,不見了蹤影。
言談間,我們已穿過了月洞門,踏入后院。
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這片開闊地上。
我的目光卻被院子東側一座略顯孤寂的二層小樓吸引了。
它隱在幾棵高大的古柏投下的濃重陰影里,與這滿院陽光格格不入。
朱漆剝落,門窗緊閉,門環處赫然掛著一把沉甸甸的黃銅大鎖,在陰影中泛著冷硬的光澤。
與寺中其他敞亮、有人氣的殿堂相比,它顯得格外幽閉與沉默。
“小師傅,”我停下腳步,指著那座小樓,好奇問道,“那座小樓是做什么用的?看著……有些冷清。”
戒色順著我的手指望去,臉上帶著習以為常的神情:“哦,那是寺里的藏經閣?!?/p>
他語氣平淡,仿佛在介紹一間普通庫房,“主要是堆放些年頭久遠的舊書、經卷,還有些用不著的雜物。寺里有個傳統,每一任主持方丈都會對幾部最重要的佛家經典,親手批注上自己的見解心得。一代代傳下來,這些批注過的經卷越來越多,后來就專門建了這座樓來存放它們?!?/p>
“哦?是這樣?!蔽胰粲兴嫉攸c點頭,目光再次落在那緊閉的門窗和冰冷的銅鎖上,“聽起來很珍貴。那……平常會有師父們去那里看書、研習嗎?我看門好像鎖得很嚴實?!?/p>
戒色搖搖頭,光潔的腦門在陽光下反射著光,他語氣輕松,甚至帶著點理所當然:“我們很少去那里。住持師父和幾位師伯批注過的、認為最重要的那幾部經典,都有手抄本放在我們僧寮旁邊的書屋里。平日里想看書、做功課,去書屋就好啦,方便得很?!?/p>
“書屋……方便……”我低聲重復著,目光卻無法從那座孤零零的藏經閣上移開。
一種難以言喻的荒唐感,如同細小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心頭。
陽光暖融融地曬在背上,可心底卻莫名泛起一絲涼意。
思緒瞬間被拉回遙遠的大學課堂。
曾經有位教過我且優雅而又從容的教授,在講解一部傳世名作的開篇時,曾用她特有的、溫柔而有力的聲音說道:“讀書,究其根本,是在字里行間尋找自己的倒影,是一場叩問內心的旅程。真正的理解,從不是被動接受一個權威的注解,而是用無數靈魂的燭火,去映照、去印證、去點燃屬于你自己的那盞燈?!毖元q在耳,振聾發聵。
眼前這座鎖閉的藏經閣,存放著一代代主持的心血,本該是思想碰撞、智慧沉淀的寶庫。
然而此刻,它更像是一座被遺忘的孤墳,一座無形的藩籬。
“釋經權”——這個沉甸甸的詞匯猛地撞入腦海。
那些凝聚了歷代高僧思考與感悟的批注,那些可能截然不同、甚至相互辯駁的見解,就這樣被塵封、被束之高閣,只因為“現在”有住持的注解可供誦讀?只因為“方便”?
只尊一人之言,只奉一時之見,將歷代智慧的星光強行納入一個狹窄的軌道……這難道不是一種巨大的狹隘嗎?
陽光依舊慷慨地灑滿院落,鋤地的聲音規律地響著,戒色小師傅純真的臉龐在光線下顯得格外干凈。
可那座沉默的藏經閣投下的陰影,卻仿佛在我心中無限擴大,籠罩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沉重與悲哀。
這寺院的寧靜祥和之下,竟也藏著這般令人窒息的思維禁錮。
我張了張嘴,想對戒色說些什么,可看著他那雙清澈見底、毫無疑慮的眼睛,最終只是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消散在暖洋洋的空氣里。
穿過菜畦間的小徑,終于來到了寺院后墻外的田間地頭。
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這片開闊的土地上,將翻開的濕潤泥土曬出深褐色的光澤,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泥土和青草氣息。
幾個農戶正三三兩兩地坐在田埂或樹蔭下歇息,鋤頭隨意地插在松軟的土里。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掃過,一眼便認出了昨夜那個來借水的人。
他此刻灰頭土臉,沾滿了泥點和汗漬的粗布褂子敞著懷,露出同樣沾了土的胸膛。
褲腿高高地挽到膝蓋上方,露出的兩條小腿不算粗壯,稀疏的腿毛被濕泥黏得一縷一縷的,緊貼在皮膚上,像是剛在泥塘里打過滾。
有眼尖的農戶瞧見了跟在身邊的戒色。
其中一個漢子,手里還攥著一把剛拔下的、根須帶著大塊濕泥的雜草,就咧開嘴笑著,高高揚起那只泥手,用力朝這邊晃了晃,算是打招呼:“小師父來啦!”
隨著他的晃動,草根上的泥塊簌簌落下,幾粒細小的土屑被陽光照得清晰可見,甚至借著晃動的力道,似乎有星點飛沫混著塵土飄進了他大張的嘴里。
“呸!呸呸!”漢子立刻皺起眉頭,側過頭連啐了幾口,惹得旁邊歇息的同伴一陣哄笑。
戒色見狀,清秀的臉上也忍不住綻開一個明朗的笑容,連忙合十回禮。
他清亮的聲音穿透了田野的寧靜,帶著少年特有的朝氣:“馬大伯!大伙兒都在歇著呢?天熱,歇夠了再干也不遲!這點活兒,一會兒就收拾利索啦!”
陽光落在他光潔的頭頂和含笑的眉眼上,顯得格外精神。
借水的那個坐在田埂邊一塊平整的石頭上,正側著身子跟旁邊一位包著頭巾的大嬸聊得投入,唾沫星子在陽光下飛舞。
兩人腳邊堆著剛拔下的、還帶著露水的雜草。
許是聊得太專注,又或是背對著我們,他竟沒第一時間注意到戒色的到來和這邊的動靜。
直到戒色清亮的喊聲清晰地傳來,他才猛地住了口,有些茫然地循聲望來。
看到陽光下站著的我和戒色小師傅,他那張沾滿塵土的臉上先是掠過一絲的錯愕,但很快便調整好自己的神態,用著帶著點憨厚的笑容,忙不迭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喲!小師父!您來啦!還有這位女施主多謝您昨天借的水了,一會兒干完活,我去把水桶給您還回去。”
他那帶著泥土氣息的招呼聲剛落,目光便帶著幾分探詢。
我迎著他的視線,語氣平淡得如同拂過田埂的風,沒有一絲波瀾:
“水桶,不用還了。”
短短幾個字,像石子投入深潭,激不起半分漣漪。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他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那點熱絡勁兒肉眼可見地冷卻下來。
他顯然感覺到了這份刻意的疏離,訕訕地收回目光,嘴角扯出一個有些勉強的弧度。
隨即像是找到了更安全的對話目標,立刻轉向了旁邊一臉純真的戒色,聲音提高了些,帶著點刻意轉移話題的輕松:
“呵呵……那個,小師傅,您這大太陽底下親自過來,是……是來監工的吧?”
他搓了搓沾滿泥巴的手,嘿嘿笑了兩聲,眼神卻飄忽著,沒再往我這邊看。
戒色似乎并未察覺到這微妙的氣氛變化,或者說,他孩童般的天真自動過濾了成人間的復雜暗流。
他聞言,立刻挺直了小小的腰板,努力擺出點“公事公辦”的樣子,但清澈的眼底還是帶著靦腆的笑意,連忙解釋道:“言重啦!監工可不敢當?!?/p>
他擺了擺小手,光潔的腦門在陽光下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師伯就是讓我來看看大伙兒干得怎么樣了,天熱,怕大家辛苦。嗯……要說監督,也算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吧?!?/p>
他想了想,還是誠實地補充道,語氣里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認真勁兒,又夾雜著對被委以“重任”的小小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