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角落安靜地立著一間小小的廁所。
緊挨著它的,是一個用黃泥糊底、茅草覆頂、石塊壘邊的雞窩,出乎意料的是,雞窩周遭竟沒什么惱人的氣味,只有些微干燥的草梗和泥土的混合氣息,這顯然是主人勤于灑掃的明證。
窩里的雞不多,三五只,正悠閑地踱步或低頭啄食,寬敞的窩舍顯得綽綽有余,倒像特意為它們留出了更多活動的天地。
“稍等啊,我去拿桌子板凳,”大嬸的聲音打斷了這片刻的寧靜,她臉上帶著淳樸的笑意,“眼瞅著天光正好,風也舒坦,咱們就在這外頭吃,敞亮!”話音未落,人已轉(zhuǎn)身朝屋里走去,留下任柯獨自站在棗樹投下的斑駁光影里。
被這么“晾”在院中,任柯心里有些微的不自在。
他明白,自己一個外來的男子,貿(mào)然登門已是有些唐突,此刻孤男寡女同處一院,若被左鄰右舍瞧見,少不了嚼舌根的風言風語。
主人家這般避嫌,也是情理之中,客隨主便,他只能按下心頭那點局促。
目光無意識地游移,落在離棗樹不遠的一處。
那里是一口半埋于地下的水窖,窖口蓋著厚重的石板,旁邊盤著一圈粗糙的麻繩,繩端系著一個沉甸甸的木桶,是農(nóng)家汲水的家什。
他手里還拎著那籃剛采的野菜。
幾步走到偏房門口——那既是廚房也是柴房——將籃子輕輕放在門邊。
門是半掩著的,只用些粗樹枝潦草地扎了半扇,連個正經(jīng)門檻都沒有,一眼便能望進去大半。
柴火果然如他所料,整整齊齊地碼放在離灶臺最遠的角落,防火的心思一目了然。
只匆匆一瞥,他便收回了目光。
院里的風帶著棗葉的清香和泥土的微腥拂過面頰。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驅(qū)散那點無形的尷尬,隨即利落地挽起了袖管,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
還是做點實在事吧。
他幾步走到水窖旁,彎腰抓住那冰冷的麻繩和木桶,準備打些清水上來,好把籃子里的野菜淘洗干凈。
木桶磕碰窖沿的輕微聲響,在這靜謐的小院里顯得格外清晰,“噗通”一聲蕩入幽暗的水面,沉悶的回響在窖壁間碰撞,水面被砸開,旋即又合攏,只余下圈圈漣漪無聲地擴散開去。
任柯屏住呼吸,手腕用力,學(xué)著記憶中看過的樣子,使勁將繩子往下送,試圖讓桶身側(cè)傾進水。
但繩子在水里變得異常滑溜,木桶像個倔強的孩子,在水面上左搖右擺,浮浮沉沉,就是不肯乖乖沉下去汲滿水。
他反復(fù)嘗試了幾次,額角微微滲出汗意,卻始終不得要領(lǐng)。
眼看手頭的繩子快要放到盡頭,桶里也只可憐兮兮地盛了個底兒——約莫一個半指關(guān)節(jié)深的水。
無奈,他只得收緊酸麻的手臂,將那輕飄飄、幾乎毫無分量的木桶提了上來,水珠沿著桶壁淅淅瀝瀝滴落,仿佛在嘲笑他的笨拙。
恰在此時,“吱呀——哐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是大嬸正從屋里往外搬一張老舊的方桌。
沉重的木板相互摩擦、磕碰,發(fā)出吃力的聲響。
任柯聞聲,立刻將空桶放在窖邊,轉(zhuǎn)身快步迎了上去。
“大嬸,我來幫您!”
大嬸正弓著腰,雙手緊抓著桌沿,聞聲抬起頭,臉上帶著勞作的紅暈,連連擺手:“哎喲,不用不用!這點活兒我自個兒來慣了,早練出來了!”她語氣爽利,透著莊稼人特有的韌勁兒。
任柯卻沒停步,徑直走到近前,不由分說地伸手接過了桌子更重的一頭。
大嬸見他執(zhí)意,只得松手,嘴里還念叨著:“你這孩子,真是實誠……”
她目光掃過被任柯擱在窖邊的水桶,那桶輕得幾乎沒怎么晃動,立刻明白了緣由,不由得“嘿嘿”笑了兩聲,寬慰道:“瞅你這桶提溜得輕省,沒打著多少水吧?不打緊!想當年我頭一回下窖打水,那桶在水面上漂得比鴨子還歡實,折騰半天,舀上來的水還沒貓?zhí)虻枚嗄兀∫粫何翼樖志痛蛄耍惚鹿芰恕!彼脑捳Z帶著善意的調(diào)侃,瞬間化解了任柯的尷尬。
說完,大嬸便又轉(zhuǎn)身,步履輕快地回屋去搬板凳了。
任柯將這張方桌搬到棗樹蔭下合適的地方。
桌子確實矮,立起來的高度只勉強到他膝蓋上方一點,他摸索著桌沿,找到榫卯連接的機關(guān),熟練地將折疊的部分展開。
桌面是厚實的原木,紋理粗獷,呈現(xiàn)出一種被歲月浸潤的、溫潤的黃色,其間深深淺淺地嵌著幾道深褐色的年輪,像凝固的時光印記。
他將桌子放穩(wěn),然后走到偏房門口,提起裝著野菜的籃子,穩(wěn)穩(wěn)地放在桌腳旁,接著,他便在籃子邊蹲了下來,高大的身形蜷縮著,膝蓋幾乎抵到胸口。
他伸手從籃子里抓出一把帶著泥土氣息的野菜,就著午后斜斜灑落的光線,低著頭,手指靈巧地開始摘揀起來,枯黃的葉、老硬的梗被仔細剔除,留下鮮嫩的部分。
微風輕拂,棗樹葉的沙沙聲和野菜在任柯指間翻揀的細微窸窣,交織成小院里獨有的寧靜樂章,時間仿佛也在這勞作中放緩了腳步。
不一會兒,大嬸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在門口,懷里抱著兩條小木凳。
凳子確實小巧得過分,四四方方,高度只及小腿肚,坐上去恐怕只能勉強擱下半邊屁股,其中一條的木頭色澤相對溫潤些,凳面光滑,顯然常被使用;另一條則顯得黯淡沉寂,凳面上甚至積了層薄薄的浮塵,透著一股久被遺忘的冷清。
大嬸去了這么久才尋來,想來這條凳子怕是束之高閣有些年頭了,家中平日也少有需要同時用到兩條板凳的客人。
“快起來吧,凳子搬過來了,坐著摘省力些!”大嬸說著,將那條蒙塵的凳子順手在褲腿上蹭了蹭灰,便遞向任柯。
任柯道了聲謝,伸手接過,入手是木頭微涼粗糙的質(zhì)感。
他依言站起身,將小凳放在籃子旁,拂了拂凳面殘留的微塵,便坐了下去。
那凳子矮小,他高大的身軀不得不略蜷著,膝蓋高聳,姿勢雖談不上舒服,卻也踏實,他很快適應(yīng)了,繼續(xù)埋頭專注于手中的野菜,不再矯情。
大嬸則麻利地將另一條常用的凳子放在桌邊,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轉(zhuǎn)身徑直走向水窖。
任柯余光瞥見她的動作,心中一動,本想跟過去看看這打水的竅門究竟何在,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笨手笨腳的樣子剛被瞧見,此刻再湊上去,倒顯得刻意,不如多摘幾把菜實在。
他于是按捺住好奇,手指翻動得更快了些。
只見大嬸走到窖邊,彎腰,探手,抓住那粗糙的麻繩,手腕只那么看似隨意地一抖、一送,動作圓熟得如同呼吸般自然。
木桶“咚”的一聲沒入水面,幾乎沒激起什么水花,隨即桶身聽話地側(cè)傾,窖里傳來清晰的“咕咚咕咚”木桶吃水下沉的聲音。
她手臂穩(wěn)健地向上提拉,不消片刻,一桶沉甸甸、晃悠悠的清水便被穩(wěn)穩(wěn)地提了上來,桶沿水光淋漓,分量十足,與任柯方才那可憐兮兮的小半桶形成了鮮明對比。
任柯雖未起身細看,但那桶水被提上來時繩子的緊繃感和木桶沉墜的姿態(tài),無聲地宣告著成果的豐碩,遠非自己可比。
大嬸將水桶放在偏房門口備用,然后才走回桌旁,在那條常用的矮凳上坐下,也順手從籃子里抓起一把野菜。
她動作熟練,手指翻飛間,枯葉敗梗便紛紛落下。
顯然是個不讓話頭冷場的人。
大嬸一邊利落地擇著菜,一邊抬眼看向?qū)γ骝樵谛〉噬系那嗄辏劬飵е鴾睾偷奶皆儯匀欢坏卮蜷_了話匣子:“后生。”
她聲音清亮,帶著家常的親切,“這大老遠地跑京城來,是奔前程來的吧?是趕考求功名呢,還是來尋個營生討生活?”問題直白而樸實,像她擇菜的手一樣,干脆利落。
任柯聽著大嬸的話,看著她那雙布滿勞作痕跡的手在野菜間翻飛,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這樸實的婦人,讓他不忍有絲毫欺瞞。
他停下摘菜的手,抬起頭,目光坦然而誠懇地望向大嬸:“不瞞您說,大嬸,小子是進京趕考的讀書人。只是初來乍到,京城居大不易,一時還沒尋到合適的落腳處,眼下只好暫且寄住在相國寺的客舍里。”
大嬸擇菜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眼,目光在任柯年輕而略帶書卷氣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像是透過他在看另一個身影。
一絲復(fù)雜難言的情緒——混雜著慈愛、追憶和隱隱的痛楚——在她眼底悄然暈開。
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很輕,卻仿佛承載著歲月的重量:“唉……趕考好啊,有前程。我那個兒子,算算年歲,怕也跟你差不多大了……”
她的聲音低緩下來,帶著一種陷入回憶的飄忽:“可咱家窮啊,孩子從小就知道給家里分憂。給人看過門房,放過牛羊,地里忙時,點種撒肥的活兒也干得利索……如今啊,”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一根菜梗,聲音更低了:“跟著船幫子,跑江浙的河道去了。這一走就是大半年,連個口信都沒捎回來過,也不知道人在外頭是瘦了還是胖了……”
她頓了頓,像是下定了決心要說出更沉痛的部分,語速變得艱澀:“至于我家那個掌柜的……那年官府來征兵,說是去了就給現(xiàn)錢,數(shù)目還不小。他尋思著能貼補家里,把心一橫就去了……可這一走啊……”
大嬸的聲音哽住了,她飛快地低下頭,用力掐掉手中的菜梗,仿佛要掐斷那涌上喉頭的酸楚:“……就再也沒能回來。”
“打仗”這兩個字像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任柯的耳中。
他握著野菜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微微泛白,眼中瞬間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光芒——那是震驚、悲憫,更深處似乎還翻涌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痛楚和憤怒。
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壓下心頭的波瀾,再開口時,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穩(wěn),卻掩不住其中的沉重:
“大嬸……您……節(jié)哀。”
他斟酌著詞句,帶著書生特有的、試圖用理性化解悲痛的思維,“朝廷應(yīng)當是有撫恤的吧?您……您就沒想過,用那筆錢,在京城或是別處做點小營生?日子總還能往下過,總好過兩地……懸心。”
他本想說“總好過生死相隔”,話到嘴邊又覺太過刺心,臨時改了口,語氣里帶著一種天真的、對安穩(wěn)生活的向往,卻也透出幾分未經(jīng)世事的無奈。
“撫恤金?”
大嬸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謬的笑話,她猛地抬起頭,原本帶著悲戚的眼睛里瞬間燃起一簇壓抑已久的怒火,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諷刺:“后生,你莫不是在說笑吧?現(xiàn)如今,能讓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喘口氣,不加那花樣翻新的稅,不奪走我們手里最后一口嚼谷,就已經(jīng)是老天開眼了!撫恤?那是什么金貴的物件?我大字不識一個,不懂你們讀書人說的那些大道理,可我懂我男人這條命!”
她胸口劇烈起伏,手指死死捏著一把野菜,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聲音里充滿了錐心刺骨的悲憤:“我男人……他豁出命去打仗,說是保家衛(wèi)國,結(jié)果呢?仗是打贏了,可我們這些死了男人的寡婦,沒等來撫恤,反倒要給那些被打趴下的‘敗家’賠款交錢!這世道……這世道……”
她的話如同決堤的洪水,帶著積壓多年的怨氣傾瀉而出,目光如炬,直指那看不見的廟堂:“當今天子也是個……”
“大嬸!慎言!”
任柯心頭劇震,幾乎是下意識地低喝出聲,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他飛快地掃視了一眼低矮的院墻和敞開的院門,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嗓音,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警示:“隔墻有耳啊!這些話,萬一被有心人聽了去,是要……是要吃牢飯,甚至掉腦袋的!”
他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方才院中的寧靜祥和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
大嬸被他這一聲低喝打斷,洶涌的悲憤仿佛被硬生生堵在了胸口。
她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重重地、帶著無盡不甘地吐出一口濁氣,眼神卻依舊灼灼地盯著任柯,那目光里混雜著絕望后殘余的灰燼和一絲近乎卑微的、最后的期望。
她一字一頓,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書生……”這稱呼里寄托了沉重的分量。
“你是個讀書人,識文斷字,懂道理。你……你如果真有那個命,考上了,做了官……”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托付:“就一定要……一定要想法子,整治整治這混亂不堪的、專門魚肉我們小老百姓的、從上到下都爛透了根子的朝廷啊!”這樸素的訴求,是她能想象到的、對抗這吃人世道的唯一希望。
“整治……朝廷?”
任柯徹底愣住了,這四個字如同千斤巨石,轟然砸在他的心坎上。
他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遍,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茫然和深重的無力感。
自己?
一個前途未卜、寄居寺廟、連打水都不得要領(lǐng)的窮書生?
考取功名已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就算僥幸得中,也不過是龐大官僚機器里一顆微不足道的螺絲釘。
改變這盤根錯節(jié)、積重難返的現(xiàn)狀?
這念頭本身就像蚍蜉撼樹,天真得近乎可笑,他連自己的前路尚且一片迷茫,何談去撼動這巍峨如山、渾濁如淵的龐然大物?
他只想辦好自己的事——讀書、科考、謀生——已是竭盡全力,如果可以的話,自己要去北地……
然而,看著大嬸那雙飽含血淚、死死釘在自己臉上的眼睛,看著她眼中那點微弱卻不肯熄滅的希冀之光,任柯喉嚨發(fā)緊,所有解釋和退縮的話語都堵在了嗓子眼。
他不忍心。
不忍心戳破這可憐婦人心中最后一點關(guān)于“青天大老爺”的幻想,不忍心讓那剛剛?cè)计鹨稽c微光的絕望再次徹底沉入冰冷的黑暗。
他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只是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點了點頭。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承諾保證,甚至連一個安慰的字眼都說不出來。
這份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了兩人之間,院子里只剩下風吹過棗樹葉愈發(fā)清晰的沙沙聲,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現(xiàn)實的冰冷與理想的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