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沉重的沉默并未持續太久。
大嬸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剛才那番泣血的控訴只是拂過水面的一陣風。
她轉過頭,臉上又擠出幾分帶著苦澀的笑意,自顧自地絮叨起來:“我男人啊,以前就是租種相國寺的地過活的。說來也怪,寺里的地,那草竄得比別家都瘋,可糧食也長得格外壯實,像是得了佛祖照拂似的。遇上災荒年景,旁的東家能把租子收到六七成,恨不得刮干地皮,相國寺卻只收五六成,還給抹個零頭。咱勤快人,起早貪黑地伺候那地,好歹總能混個肚兒圓,餓不死人。”
她聲音頓了頓,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搓著衣角,那點強撐的笑意淡了下去,染上更深的無奈:“后來,我男人沒了。寺里管事的說,我一個婦道人家,干不來那些犁地挑擔的苦重活計,地……就不讓種了。”
她嘆了口氣,那嘆息里裹著被剝奪根基的鈍痛,隨即又提起一絲微弱的亮色,“可悟得大師心善,沒斷了我的活路。他讓我來寺里幫工,灑掃漿洗、除除草,一個月能給一貫錢。這點錢哪夠啊?我就自己再織點布,攢幾個雞蛋去集市上換點銅板……一個人嘛,省著點,勒緊褲腰帶,日子總能對付著往下過。”
任柯只是沉默地聽著。
大嬸的聲音平靜了許多,像在說別人的事,可那些字句卻像沉甸甸的石子,一顆顆砸在他心湖里,攪動著方才那番血淚控訴掀起的驚濤駭浪。
他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
秋日正午的陽光還是有些照人,但在樹的涼蔭下,陣陣微風風帶著涼意吹過簡陋的院子,并不熱。
大嬸的目光投向院角,聲音忽然變得輕柔而悠遠,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思念:“我男人,他活著的時候,最愛吃這野菜做的窩窩頭了。糙是糙,可他總說,嚼著有股子野地的清香,是活命的味道。”
她的眼神變得有些空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土墻,看到了很遠的地方:“那年冬天,天冷得邪乎,地里光禿禿的,連根野菜苗都尋不見,他……他就是在那時候,被官家拉去打仗的。”
她停住了,深深吸了口氣,再開口時,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尸骨……也沒能回來。連個埋骨的地兒都沒有。”
院子里一片寂靜,只有風吹過半光禿枝條的嗚咽。
“后來啊,但凡野菜長出來的時候,我就做幾個這樣的菜饃饃。”她站起身,走到院子的北邊,偏東一點的位置,那里空空蕩蕩,只有一塊磨得發亮的石頭。
“就擱在這兒,”她對著那片虛空,低低地說,聲音里是揉碎了也化不開的哀傷,“對著他走時的方向……就當是……祭拜他了。讓他知道,家里……還有口他念想的吃食。”
任柯仿佛看到過一會兒才可能會做好的,那小小的、青黑色的窩頭,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石頭上,在那里,成了天地間最沉默也最錐心的祭品。
任柯的頭垂得更低了,仿佛承受不住方才那虛幻的祭奠帶來的沉重。
他嘴唇翕動了幾下,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帶著不易察覺顫抖的微弱聲音,近乎囁嚅地擠出幾個字:“尸骨會回來的,總……總會回來的……”
這話像是對大嬸的安慰,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一句蒼白禱詞,在空曠的院子里顯得格外輕飄無力,瞬間就被風吹散了。
大嬸仿佛沒聽見,又或是聽見了也只當是風中的囈語。
她默默走回來坐下,重新拿起那把野菜,手指熟練地翻飛著。
院子里只剩下摘菜的細微窸窣聲。
就在這時,不知是那沉默的老棗樹真的聽懂了少年無力的慰藉,還是晚風忽起起了頑心,只聽得“嗚嘚”一聲輕響——一顆早已被蟲兒啃噬掉小半邊、顯得干癟可憐的棗子,不偏不倚,正砸在任柯低垂的頭頂上。
棗子落頭并不疼,只是帶著一點突兀的涼意。
那殘缺的果子在他發間彈了一下,便骨碌碌滾落在地,在塵土里蹦跳了兩下,最終安靜地“趴”在離他腳尖不遠的地方,一動不動,像一顆凝固的、微小的淚滴。
這突如其來的小插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任柯下意識地摸了摸被砸的地方,抬眼看了看棗樹,又瞥見地上那枚蟲蛀的棗。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努力振作起來,沖淡這彌漫的悲傷。
他清了清有些發緊的嗓子,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快些:“嬸子,我看這菜摘得差不多了。要不……咱們把樹上的棗也打下來?下午要是得閑,我去街上試試,看能不能換幾個銅板回來?”
大嬸聞言,手上摘菜的動作沒停,只微微側過臉,目光投向院門口那簡陋的籬笆門。
她抬起沾著泥土草屑的手指,朝門邊虛虛一點:“喏,棍子在那兒靠著呢。”
任柯“哎”了一聲,撐著膝蓋站起身。
方才坐得太久,雙腿早已壓得血脈不通,麻木得像兩根不屬于自己的木頭,他剛邁步,就是一個趔趄,腳步虛浮地朝門邊挪去。
那根倚在籬笆門旁的棍子,約莫有門寬那么長,并不算粗,但是很樸實。
任柯走到跟前,麻木的腳趾不甚靈活,竟一下子把那棍子絆倒了,木棍“哐當”一聲倒在泥地上,揚起一小片微塵。
任柯彎腰去撿,手指觸到那冰涼粗糙的棍身時,一個念頭忽然閃過腦海。
他記得在學堂時,夫子曾捻著胡須講起過北地風俗:“……那北方人家啊,除夕守歲,常在門后橫放一根木棍,謂之‘擋財棍’,怕那辛苦積攢了一年的財氣從門縫溜走;也有說啊,那是用來絆倒年獸的腿腳,保個家宅平安……”
此刻,這根倒伏在自家院門旁的普通木棍,在光灑四合、家國離亂的背景下,似乎也帶上了一絲遙遠而模糊的祈愿意味。
他彎腰將它穩穩拾起,掂了掂分量,握緊了手中那根冰涼粗糙的木棍,指尖能清晰感受到木紋的起伏與歲月留下的微小裂痕。
這時,大嬸那邊也傳來了動靜。
她已將摘好的野菜攏進一個豁了口的舊笸籮里,嫩綠的葉片堆得冒了尖,帶著泥土的濕潤氣息。
她用關切的語氣說:“小心點,別摔著了。”
之后默默地端起笸籮,佝僂著腰,腳步有些蹣跚地朝低矮的偏房走去。
那扇半人高的門,被她用胳膊肘頂開,發出“吱呀”一聲悠長的嘆息,隨即她的身影便沒入了屋內的昏暗中。
院子里又只剩下任柯一人,還有頭頂那棵沉默的棗樹。
他仰頭,目光再次掃過枝頭那些或青或紅、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的棗子。
手里的棍子似乎比預想的要短上一截,握在手中揮舞,感覺夠到高處那些最飽滿的果實會有些吃力。
“短是短了點……”
任柯低聲咕噥了一句,下意識地揮動棍子比劃了一下,棍梢在空中劃出短促的弧線。
他皺了皺眉,但很快又舒展開,像是說服自己般點了點頭:“……不過,爬上去打,總歸能行。再不濟,也能把矮處的棗子都敲下來。”
他不再猶豫,將棍子往地上一拄,像拄著一根簡易的登山杖,目光開始搜尋樹干上最便于攀爬的落腳點。
棗樹粗糙的樹皮在陰暗的光影中呈現出深褐的紋理,像一張飽經風霜的臉。
任柯深吸一口帶著草木清香的涼氣,將手中那略顯短促的木棍攥得更緊了些。
他瞄準眼前一根綴滿青紅果實的低矮枝椏,那枝干因負重而微微下垂。
他不再猶豫,右腳在粗糙的樹皮上尋到一個淺凹的落腳處,左臂用力環抱住樹干借力,整個身體便向上躥了一截。
站穩后,他微微屈膝,調整重心,右臂猛地向后揚起,將那根粗糙的木棍高高舉起。
棍影在漸濃的暮色中劃過一道模糊的弧線,帶著少年人積攢的力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郁氣——
“啪!”
木棍的末端重重地敲擊在棗枝的根部!力道不算大,但足夠精準。
剎那間,整根枝條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受了驚的活物,細小的葉片簌簌飄落,如同下了一場綠色的微雨。
緊接著,便是密集的“噼里啪啦”聲!
數十顆大小不一的棗子,如同斷了線的瑪瑙珠子,爭先恐后地從枝頭墜落。
有的棗子飽滿沉重,“咚”一聲悶響砸在泥地上,滾了幾滾便不動了;有的落在院子角落堆積的枯葉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還有幾顆頑皮的,骨碌碌滾出老遠,直撞到籬笆根才停下。
最密集的“棗雨”就落在任柯腳下的方寸之地,青的、紅的、半青半紅的,在地上跳躍、翻滾、碰撞,激起一小片塵土,也帶來一陣清甜的、混合著泥土氣息的果香。
幾顆被蟲蛀蝕過的棗子顯得格外脆弱,棍子剛觸到枝條,它們便先行脫落,輕飄飄地落下,砸在地上時甚至沒有聲響,只留下一個小小的凹痕或直接裂開,露出里面發黑的空洞。
“好!”任柯低喝一聲,看著腳下瞬間鋪開的一小片“戰利品”,心頭那沉甸甸的壓抑感似乎被這小小的豐收沖淡了一絲。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目光投向更高處。
他向上挪了一步,身體緊貼著樹干,左手抓牢頭頂一處更粗壯的枝丫。
這一次,他瞄準了一根更高的、陽光曬得更足、果子也更紅更大的枝條。
但距離明顯遠了,棍子揮過去,末端離目標還差著一尺多遠,只徒勞地帶起一陣風,吹動了葉子。
“嘖!”
任柯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他索性將棍子夾在腋下,雙手并用,像只笨拙的熊崽,又向上攀爬了一段,直到雙腳踩在一根相對穩固的橫枝上,整個人幾乎隱沒在棗樹的枝葉里。
汗水從他額角滲出,沾濕了鬢邊的碎發。
在背光的照射下,他的身影在枝葉間晃動,顯得有些模糊。
他再次舉起棍子。
這次,他改變了策略,不再追求猛力敲擊根部,而是用棍梢去撥、去挑、去攪動那掛滿紅果的枝梢末端。
木棍在他手中變得靈活起來,像一根延伸的手指。
“嘩啦——嘩啦——”
棍梢掃過密集的葉片和果蒂,發出持續的摩擦聲。
效果立竿見影!
更多的棗子開始脫離枝頭,不再是暴雨般的傾瀉,而是如同斷斷續續的驟雨點,“嗒、嗒、嗒”地敲打著下方的土地、枯葉,也偶爾有幾顆撞在樹干上反彈開去。
其中一顆又大又紅的棗子,不偏不倚,正砸在任柯夾著棍子的胳膊肘上,帶來一陣輕微的麻痛感。
偏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大嬸探出半個身子,看著院子里棗子落下的景象和樹上晃動的少年身影。
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彎腰,拾起腳邊一個豁了口的舊簸箕。
走到樹下,開始一顆一顆地撿拾那些散落的果實,并說:“小心點,別摔著了,也不用打的太干凈,可以余著。”
她的動作不快,卻很仔細,連滾到墻根的小青棗也不放過。
每一顆棗子落入簸箕,都發出輕微的、篤實的“噗”聲,像是在為這勞作打著節拍。
任柯在樹上,透過枝葉的縫隙看到了大嬸佝僂撿棗的身影。
他揮棍的動作頓了頓,隨即更認真地攪動起更高處的枝條。
更多的棗子,在越來越升高的溫度里,簌簌落下。
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流過沾著灰塵的臉頰,留下一道淺淺的濕痕,最終滴落在粗糙的樹皮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
他的手臂開始發酸,每一次向上揮動都帶著明顯的滯澀感。
高處那些最紅最大的棗子,像是狡猾的精靈,牢牢地抓在纖細的枝頭,棍子掃過去,它們只是劇烈地搖晃幾下,卻倔強地不肯墜落。
任柯咬緊牙關,換了個更別扭的姿勢,身體幾乎半懸在橫枝之外,伸長手臂,用棍子尖端去“點”那些頑固果實的蒂部。
“啪嗒!”
終于,一顆沉甸甸、紅得發紫的棗子應聲而落,準確地砸在大嬸腳邊的簸箕邊緣,發出悅耳的脆響,然后滾落進那些青紅相間的果實堆里。
大嬸抬起沾著泥土和草屑的臉,渾濁的眼睛望向樹上那個奮力搖晃的身影。
她沒說什么,只是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干涸河床上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漣漪,隨即又低下頭,繼續她那緩慢而仔細的撿拾。
簸箕里的棗子漸漸堆高,形成一座小小的、青紅交織的山丘,樹上的棗子肉眼可見地稀疏了。
任柯喘著粗氣,最后一次揮動棍子,攪向頭頂一片幾乎只剩下葉子的細枝。
幾顆漏網的、干癟的小棗和幾片枯葉一起飄落下來。
他停下來,胸膛劇烈起伏,手臂酸麻得幾乎抬不起來。
他環顧四周,目光所及,高處的枝頭只剩下零星幾點深色的影子,大部分果實都已歸于塵土,被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小心拾起。
“差……差不多了……”他啞著嗓子朝樹下喊了一聲。
大嬸沒有立刻回應。
她正彎著腰,指尖在冰冷的泥土里仔細摸索著,尋找最后幾顆滾到角落陰影里的小棗。
直到簸箕里再也裝不下更多,她才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背脊,對著樹上的方向說:“嗯,下來吧,夠多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根沾滿樹皮屑和葉汁的棍子先順下來,讓它斜斜地靠在樹干上。
然后,他手腳并用地往下挪動,雙腳重新踏在了堅實而冰涼的土地上。
他彎腰拾起那根完成了使命的棍子,手指觸碰到冰涼的木身,才感到手臂肌肉的酸痛正一陣陣襲來。
他低頭,又看了看手中這根普通的木棍,腦海里再次閃過夫子講過的“擋財棍”和“絆年獸”的習俗。
一絲莫名的情緒涌上心頭,說不清是疲憊,是完成一件小事的釋然,還是對這沉重與未知明天的惘然。
他沉默地走到籬笆門邊,沒有像往常那樣隨手扔掉棍子,而是將它輕輕抬起,端端正正地橫放在了門內的門檻之后。
那根粗糙的木棍,此刻靜靜地躺在門后的陰影里,像一道沉默的守護符,橫亙在簡陋的家門與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