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碗與大理石桌面碰撞的脆響里，傅西子盯著碗里溏心蛋上凝固的血沫。父親用銀質刀叉切牛排的聲音像在鋸一截枯木，母親推來的燕窩粥在桌布上洇開星點污漬，與喬薇諾去年潑在他作業本上的咖啡漬形狀分毫不差。

“隔壁小周拿到斯坦福offer那天，”母親的湯匙磕在碗沿，“人家媽媽在家長群發了十六本競賽證書。”她耳垂上的珍珠耳釘隨動作輕晃，那是父親去年在香港置地廣場買的，價格夠傅西子在學校食堂吃半年午飯。

父親西裝袖口的袖扣閃了閃，兩萬三千塊的寶格麗琺瑯袖扣在吊燈下劃出冷光，像極了三天前喬薇諾經過教室時，耳墜勾住他校服線頭的碎鉆反光。那時他聞到她發間的藍月亮洗衣液清香，聽見她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傅西子，聽說你要退學了？”

煎蛋的油腥味突然變得尖銳。傅西子數著墻上掛鐘的秒針走過七圈，才聽見父親用紙巾擦嘴的聲音：“下周去辦休學吧，學校說你最近三個月沒交過作業？”

刀叉在骨碟上劃出刺耳的響。傅西子摸向牛仔褲口袋，征兵報名表的邊緣硌著掌心，那行“年滿18周歲方可入伍”的紅戳被汗水洇開，像朵正在枯萎的花。他想起今早路過教務處，教導主任舉著他的作業本皺眉：“傅西子，就算不想讀書，也不該把作文本涂成這樣。”

那些用藍黑墨水畫滿的冬季星圖還攤開在主任辦公桌上，每顆星都按著獵戶座的軌跡排列。沒有人聽他解釋，這是他花了三個月觀測記錄的實踐作業，直到李浩然把作業本扔進男廁水箱，紙頁泡爛時，參宿四的位置正好缺了一角。

“是被人撕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從水下浮上來，“李浩然把我的本子扔進了——”

“夠了！”母親的吼聲混著雷聲炸響，燕窩粥濺在她香奈兒絲巾上，“全班五十個人就你的本子被撕？你永遠只會找借口！從今天起，停掉所有零花錢，房間里的電腦——”

她的話被落地窗的巨響截斷。暴雨鋪天蓋地砸在十七樓玻璃上，像無數只透明的手在拼命拍打。傅西子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面拖出刺耳的響，口袋里的征兵報名表露出一角，被父親的目光掃到。

“你還想當兵？”父親冷笑，“就你這副樣子，去了也是給國家拖后腿。”

血液沖上太陽穴的轟鳴中，傅西子抓起書包沖向玄關。雨靴踩過積水的聲音里，他聽見母親在身后尖叫：“有種你就別回來！”玻璃門摔上的瞬間，他摸出手機，通訊錄里唯一的號碼跳動著——喬薇諾，那個總在走廊盡頭用高跟鞋碾他影子的女生。

公交站臺的雨幕中，他盯著手機屏幕上的未接來電。三分鐘前，她發來條消息：“我在學校后巷倉庫，帶你去個地方。”附帶的定位像枚圖釘，扎進他潮濕的掌心。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他想起三年前的秋夜，也是這樣的暴雨，他替她擋住混混的拳頭，卻被她罵“多管閑事”，校服袖口至今留著道指甲抓痕。

手機突然震動，來電顯示“喬薇諾”。他按下接聽鍵，聽筒里傳來電流雜音，混著隱約的鋼琴曲——肖邦的《雨滴》，和她車內循環播放的版本一模一樣。

“喂？”他的聲音在發抖。

對面沉默了三秒，久到他以為對方已經掛斷。就在他要開口時，喬薇諾的聲音突然傳來，帶著某種他從未聽過的柔和：“我看見你了。”

傅西子猛地抬頭，透過雨簾看見巷口的銀色奔馳。車窗搖下，她穿著米色風衣，耳墜上的碎鉆在雨幕中閃了閃，像他畫過的北極星。她遞來顆薄荷糖，指尖擦過他掌心的繭：“上車，帶你去看星星。”

車內的暖氣混著藍月亮洗衣液的清香，傅西子的濕校服滴著水，在真皮座椅上洇出深色的痕。喬薇諾沒說話，只是將空調溫度調高，順手按下CD機，肖邦的鋼琴曲突然清晰，雨滴敲打車頂的聲音成了天然伴奏。

“他們說你退學了。”她盯著前方的雨幕，涂著櫻花色指甲油的手指輕敲方向盤，“因為不交作業？”

傅西子沒回答，低頭看著掌心里的薄荷糖。糖紙邊緣有細小的齒痕，像她設計稿上的流蘇裝飾。他忽然想起上周在圖書館，她倚在窗邊翻《時裝設計史》，陽光穿過她耳墜，在書頁上投下細小的光斑，而他正在鄰座用橡皮修改畫錯的星圖。

“作業本是李浩然撕的。”他聽見自己說，“他把本子扔進了男廁水箱。”

喬薇諾的手指停頓半秒，突然踩下油門。奔馳在積水的路面上飛馳，濺起的水花撲在擋風玻璃上，像誰在用力擦拭著什么。她從后視鏡看他，眼神里有他讀不懂的情緒：“那你打算怎么辦？”

傅西子摸出征兵報名表，雨水已經將紙角泡得發皺。他想起教導主任說的“廢物就該有廢物的樣子”，想起父親袖扣的冷光，想起喬薇諾踩碎他星圖作業本時，高跟鞋卡在地磚縫里的瞬間。

“我要離開這里。”他聽見自己說，聲音比想象中更堅定，“等滿十八歲，我就去當兵。”

喬薇諾突然剎車，輪胎在地面劃出刺耳的響。她轉身盯著他，風衣領口露出精致的鎖骨鏈，鏈子末端是顆極小的星星吊墜——那是他用中考失利的準考證折的，她說：“廢物也能發光。”

“當兵很苦。”她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而且……你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遠處的雷聲悶悶滾過。傅西子看著她睫毛上掛著的雨珠，突然想起天文課上學過的折射原理——水珠能將陽光分解成七彩光譜，而此刻，她眼里倒映的自己，是否也會變成某種光？

“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他剝開薄荷糖紙，清涼的氣息混著雨水味鉆進鼻腔，“就像星星，就算注定要墜落，也要在劃過夜空時，留下最亮的軌跡。”

喬薇諾沒說話，只是伸手替他整理歪掉的衣領。她的指尖掠過他喉結，帶著櫻花護手霜的清香，像某種溫柔的侵略。車載電臺突然響起新聞播報：“未來一周持續暴雨，市民請注意防范……”

“明天去倉庫找我。”她轉回方向盤，語氣恢復了慣有的高傲，“別讓我等太久。”

奔馳重新駛入雨幕，傅西子望著窗外飛退的霓虹，忽然想起母親常說的話：“喬家的女兒將來是要嫁入豪門的。”而此刻，這個豪門千金正載著他在暴雨中狂奔，儀表盤的藍光映著她側臉，耳墜的碎鉆與他口袋里的征兵通知紅戳交相輝映，像兩顆偏離軌道的星，在雨夜的銀河里相撞。

手機在褲兜震動，他摸出一看，是條新消息：“生日快樂，傻子。”附帶的圖片里，倉庫天窗下擺著臺舊縫紉機，陽光穿過玻璃，在機身上投下星星形狀的光斑。

傅西子笑了，薄荷糖在舌尖融成清涼的河。車窗外，雨還在下，但他知道，總有一天，這些雨水會蒸發成云，云會凝成星塵，而星塵——會重新組成屬于他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