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頂的醫療站里，酒精棉球擦過林夏膝蓋的傷口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護士皺眉盯著血壓計：“158/103？你平時也這么高？“

“可能...因為剛才摔了一跤。“林夏縮了縮脖子，潮濕的漢服布料黏在后背上。周小姐在門外大聲講電話：“對啊超倒霉！雇了個廢物地陪，把我徠卡都摔了！“

護士突然抓住她手腕：“你心率有問題。“聽診器金屬頭貼上胸口的瞬間，林夏看見護士瞳孔驟縮——那種她在客戶臉上見過的，發現瑕疵品的表情。

“多久了？這種心律不齊。“

“偶爾...熬夜后會...“

“偶爾？“護士掀開她眼皮查看，“你虹膜邊緣都出現壓力環了。“一張體檢轉診單被強硬地塞進手里，“現在就去瑪麗醫院，除非你想三十歲前猝死。“

林夏把單據折成小方塊塞進錢包，正好壓在那張信用卡賬單上——最低還款額還差2376元。推開醫療站門時，周小姐正用鞋尖碾著地上的煙頭：“磨蹭什么？我約了半島酒店下午茶！“

下山纜車里，周小姐修圖的手機屏幕亮得刺眼。林夏悄悄點開郵箱，上周體檢報告赫然顯示著“竇性心律不齊伴ST段異常“。醫生用加粗字體寫著：【長期皮質醇過高導致自主神經紊亂，建議立即停止高壓工作】。

“喂！“周小姐突然用肘部猛擊她肋骨，“等下你要裝作是我表姐，不然進不去那個網紅泳池。“她挑剔地打量著林夏的漢服，“算了，先去給你買件像樣的衣服。“

海港城的冷氣吹得林夏太陽穴突突直跳。當周小姐第七次把衣服扔到她臉上說“土包子“時，試衣間鏡子里突然浮現出張姐輸液的模樣。林夏猛地抓住試衣簾穩住身體，那種熟悉的眩暈感又來了——就像上周在客戶家里突然眼前發黑跪倒在地，對方卻抱怨她“碰瓷“。

“這件還行。“周小姐把標價6800的連衣裙甩給她，“記得開發票，我要報銷。“

更衣室里，林夏顫抖的手指怎么也系不上背后的扣子。布料摩擦過右肩的淤青——那是上周幫客戶搬行李箱時撞的。手機震動，平臺發來通知：【周小姐延長服務時間至22:00，已自動接受】。

“你死里面了？“周小姐踹門的聲音驚動店員。林夏匆忙套上衣服沖出來，胸口繃得太緊，呼吸像被什么掐住了喉嚨。

半島酒店泳池邊的香檳塔映著維港波光。周小姐把相機塞給她：“要拍到我和香檳塔倒影，還有我的Chanel耳環。“又壓低聲音，“那個穿阿瑪尼的男的，等會你假裝是我助理，去要聯系方式。“

林夏蹲在泳池邊緣調整焦距時，突然聽見“咔嚓“聲。抬頭看見周小姐正對著她拍照，配文聲大到故意讓她聽見：“#社畜的自我修養#月薪三千的命非要裝名媛~“

評論區立刻跳出幾條回復：

「這誰啊表情像死了媽」

「現在地陪都這么卷了？」

「蹲姿好像狗啊哈哈哈」

水波在眼前扭曲成模糊的色塊。十八歲那年暑假，她在餐廳打工時被客人潑了熱湯，對方拍下她燙紅的手臂發到網上，配文是“服務員就是當代奴才“。十年過去，手機型號從iPhone4換到14Pro，羞辱的方式卻絲毫未變。

“發什么呆？“周小姐的尖頭鞋抵住她膝蓋，“去要微信啊！“

林夏站起來時突然天旋地轉。她下意識抓住泳池欄桿，聽見周小姐嫌棄的“嘖“聲。某個瞬間，一股陌生的灼熱感突然從胃部竄上胸口——就像長期麻木的肢體突然恢復知覺時的刺痛。

“我...“

“你什么你？動作快...“

“我需要休息。“這句話脫口而出時，林夏自己都愣住了。不是“好的周小姐“，不是“馬上去“，而是陳述句。周小姐的表情像看見狗突然說人話。

“哈？你再說一遍？“

林夏的指尖掐進掌心，體檢報告上“猝死風險“四個字在視網膜上跳動。但沒等她開口，周小姐已經撥通電話：“經理嗎？你們家的地陪要造反啊！“

電話那頭經理的咆哮隔著半米遠都聽得清：“林夏！立刻向周小姐道歉！否則本月績效全扣！“背景音里還有此起彼伏的客服電話聲，某個瞬間她聽見“張美玲“三個字——是張姐的本名。

“張姐怎么了？“她奪口而出的質問讓電話那頭靜了一秒。

“張美玲被投訴精神虐待客戶，賬號永久封禁。“經理冷笑，“你也想試試？“

周小姐得意地晃著手機：“現在，爬過來給我系鞋帶，我就考慮撤銷投訴。“

泳池的水光在眼前晃動。林夏緩慢地蹲下身，手指觸到鞋帶的瞬間，周小姐突然抬高手機攝像頭：“家人們看好了，這就是不專業的下場~“

“心率失常患者應避免突然體位變化。“醫生早上的警告在耳邊響起。當林夏試圖站起來時，眼前突然閃過一片雪花點，整個人向前栽去。

“裝什么裝！“周小姐敏捷地跳開，林夏的額頭重重磕在泳池邊緣。溫熱液體流進眼角時，她聽見周圍此起彼伏的驚叫和快門聲。

救護車鳴笛聲中，有人往她手里塞了張紙條。勉強聚焦視線，是酒店清潔工阿姨匆匆寫下的：【姑娘，我看見她故意伸腳絆你，需要作證就打這個電話】。

瑪麗醫院急診室的燈光慘白如審訊室。醫生看著CT片子皺眉：“輕微腦震蕩，加上長期過度疲勞。“他敲著體檢報告，“上次就警告過你，再這樣下去會心臟驟停。“

“我...不能請假...“

“不要命了？“醫生突然提高音量，“上周有個投行女和你一樣，現在還在ICU！“

點滴瓶里的透明液體一滴滴落下。林夏摸出手機，看到公司群里正在通報對她的處罰決定：【林夏服務態度惡劣，扣發本月獎金，降為銅牌導游】。聊天記錄里夾雜著周小姐發的泳池邊視頻，同事們排隊發著“哈哈哈“表情包。

張姐的微信突然跳出來：【他們逼我簽自愿離職協議，否則不結醫藥費。你千萬保存好客戶騷擾的證據！】

林夏點開相冊里加密的文件夾——過去三年她偷偷保存的所有證據：客戶發來的露骨短信、被藏獒咬傷的診斷書、凌晨三點被叫去酒店門口的定位記錄...最新一張是今天清潔工阿姨的紙條。

鎖屏界面上，母親發來消息：“新藥效果不錯，就是價格...“后面跟著一個欲言又止的句號。林夏突然想起抽屜里那瓶張姐給的奧沙西泮，白色小藥片能讓她暫時忘記藥價后面的四個零。

護士拉上隔簾的聲音驚醒了她。點滴還剩大半瓶，林夏卻一把拔掉了針頭。血珠濺在白床單上，像小小的驚嘆號。

更衣鏡前，她盯著自己蒼白的臉，突然用口紅在鏡面上寫下“我是誰“。三個字在蒸汽中漸漸模糊，就像這些年被客戶們隨意篡改的名字——“那個地陪“、“喂“、“服務員“...

手機再次震動，周小姐的信息伴隨著一連串驚嘆號：【今晚陪我去深圳見網友！穿性感點當我的僚機！！！】

林夏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那股陌生的灼熱感又涌了上來。她慢慢按下語音鍵，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周小姐，根據香港《雇傭條例》第32條，您已涉嫌精神虐待雇員。我已保存今日泳池監控及清潔工證詞。您有24小時撤銷投訴，否則將面臨法律訴訟。“

發送成功后，她把手機調成飛行模式，對著鏡中的自己輕聲重復：

“我是林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