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第一節課結束的鈴聲,如同一道尖銳的命令,驟然撕裂了教室里剛剛沉淀下來的、早讀課特有的稀薄寧靜。
那瞬間被釋放的喧囂,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沖散了空氣中最后一絲專注的余韻。
老舊的窗欞,如同畫框,笨拙地切割著初升的、帶著勃勃生機的陽光。光線被篩成一道道粗細不均的光束,斜斜地投射在那些坑洼不平、刻滿了歲月痕跡的木質課桌上,照亮了空氣中無數浮游、飛舞的細微粉筆塵埃,如同微型的星辰在光路中起舞。
講臺上的老師,動作慢條斯理,如同放慢了的電影鏡頭,不緊不慢地整理著手中的教案。
而臺下的學生們,則像是被瞬間解除了某種咒語,從短暫的課堂禁錮中猛然彈起。他們舒展著因為久坐而略顯僵硬的肢體,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空氣中短暫地彌漫開一種松弛、慵懶,甚至帶著幾分劫后余生般的歡快氛圍。
張甯,幾乎是在那刺耳鈴聲落下的同一剎那,便精準地合上了手中的課本。
動作沒有絲毫猶豫,仿佛早已演練過千百遍。
她的目光,平靜無波,如同深秋的寒潭,徑直轉向身旁那個明顯還未完全從課堂狀態中抽離出來的彥宸。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無比地切入了周遭逐漸升溫的嘈雜背景音:
“彥宸,出來一下。”
話音未落,她已然起身。
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桿標槍。動作間沒有半分拖泥帶水,利落得近乎冷硬,仿佛只是在忠實地執行一個早已設定好的、不容更改的程序。
她徑直,朝著教室后門走去。
彥宸明顯愣了一下,如同被突然點名回答一個他完全沒聽的問題。
他下意識地抬手,胡亂抓了抓那頭因為早起和趴睡而顯得有些凌亂的頭發。臉上,迅速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尷尬,以及…或許,還有那么一點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微的緊張。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哦…好的。”
隨即,也跟著站起身,微微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小跟班,跟在她身后。
他倆這一前一后、略顯詭異的舉動,立刻像在平靜無波的水面上投下了一顆不大不小的石子,瞬間激起了一圈圈顯而易見的漣漪。
教室里,瞬間爆發出壓抑不住的議論和帶著戲謔意味的哄笑聲:
“哎,彥宸!可以啊你!又惹咱們班的冰山大美女生氣啦?”——這是典型的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聲音,帶著促狹。
“噓——小聲點兒!你們不知道?我可聽說了,昨天老班親自下旨,把輔導彥宸這個‘老大難’的光榮任務,交給張大學霸了!”——這是消息靈通人士故作神秘的竊竊私語,迅速傳播開來。
“真的假的?!我去!張甯那么厲害,要求肯定高得嚇人!彥宸這回……慘嘍!絕對慘嘍!”
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嗡嗡作響,像一群被突然驚擾的夏蟬,鼓噪不休。
張甯對這一切,充耳不聞。
她仿佛行走在一個無聲的、與世隔絕的結界里。目光平視前方,步伐沉穩而堅定,沒有因為身后的議論而產生絲毫的停頓或遲疑。
而彥宸,則像個剛剛被老師點名批評后、不得不硬著頭皮跟去辦公室挨訓的學生,垂著頭,腳步顯得有些拖沓,無聲地承受著來自四面八方那些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仿佛正走在一條由視線組成的、令人難堪的狹窄通道上。
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過喧鬧的走廊。
最終,來到了教學樓側面,那棵幾乎與學校同齡的、上了年歲的老榕樹下。
這棵榕樹,是校園里當之無愧的老住戶,活著的紀念碑。樹冠巨大如同一柄撐開的墨綠色巨傘,濃密的枝葉幾乎遮蔽了半邊天空。無數粗壯的氣根,如同虬龍般從枝干垂落下來,深深扎入濕潤的泥土,透著一股蒼勁、古拙、令人敬畏的生命力。
樹蔭之下,鋪著一片被無數腳步磨得光滑溫潤的青石板,是平日里學生們躲避日曬、納涼閑聊的常去之處。
此刻,清晨的陽光穿過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的葉片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陸離、跳躍閃爍的光影。微風拂過,帶來泥土的濕潤氣息和草木特有的清新味道,也溫柔地卷起幾片邊緣枯黃的落葉,在空中打著旋兒,悄然落下。
張甯在樹蔭最深處停下腳步,轉過身。
晨光恰好在她身后,為她清瘦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柔和明亮的輪廓。然而,她的表情依舊是那般清冷,如同覆著一層薄霜。目光平靜地落在微微低著頭、顯得有些局促的彥宸身上。
她似乎輕輕吸了一口氣,像是在積蓄某種力量。
然后,開口。
語氣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分量:
“彥宸。”
“既然老師把提高你成績這件事交給了我,那么,我希望你能拿出點該有的、最基本的態度來配合。”
她頓了頓,給了他一個短暫的、用以消化這句話的時間。
然后,繼續清晰無比地陳述規則,那語氣,像是在宣讀一份冰冷而嚴謹的、不容任何一方隨意更改的契約:
“從今天開始,每天放學后,留下來自習一個小時。雷打不動。”
“我給你補習功課。”
“你要按時完成我布置的所有作業。不許遲到,不許早退,更不許偷懶耍滑。”
彥宸的頭垂得更低了些,幾乎要埋進胸口。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自己校服的衣角,那嶄新的布料被他捏出了幾道褶皺。聲音比平時低沉了許多,卻透著一股努力想要表現出來的、笨拙的誠懇:
“…知道了,張甯。我會努力的。”
張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掃描儀,銳利地掃過他的臉,仿佛要穿透他此刻的表情,確認他話語里的真實性。
她的語氣依舊波瀾不驚,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注定的、冰冷的事實:
“還有。”
“所有我布置的作業,必須,是你自己獨立完成的。每一個字,每一道題。”
“不許抄襲,不許敷衍了事。”
“如果你試圖拿那些亂七八糟、應付差事的東西來糊弄我…”
她微微停頓,聲音里滲入了一絲極淡的、卻如同冰棱般銳利的警告意味:
“…我保證,那后果,絕對不是你想看到的。”
彥宸猛地抬起頭!
對上她那雙清澈見底、卻又毫無溫度、如同映著寒星的深潭般的眼睛。他似乎被那眼神里不容置疑的認真和隱隱的壓迫感所觸動,眼中閃過一絲被激起的、屬于少年人的倔強。
“我明白了!”他的聲音清晰了些,“我會認真學的!肯定不會讓你…太失望。”
他似乎本想脫口而出“不會讓你失望”,但話到嘴邊,又覺得底氣不足,硬生生改了口。
最后,又像是鼓足了勇氣,補上了一句,聲音輕了許多,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般的真誠:“那個…謝謝你…愿意幫我。”
張甯的眼神,似乎在聽到“謝謝”這兩個字時,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那變化快得如同流星劃過夜空,讓人無法捕捉。
但她嘴角依舊緊緊抿著,沒有任何上揚的弧度。
倏地,她轉過身,背對著他,目光投向遠處空曠的、沐浴在晨光中的操場。聲音冷淡得像清晨尚未散去的薄霧:
“收起你那廉價的謝意。”
“我不是‘愿意’。這是老師強加的任務,與我的意愿無關。”
“別自我感覺太良好。”
她的目光落在遠處幾個正在追逐打鬧的低年級學生身上。那份無憂無慮的喧鬧與活力,與她此刻周身散發出的、濃重的疏離感形成了鮮明而諷刺的對比。
風,輕輕吹動她額前幾縷不聽話的碎發,帶來一絲清晨特有的涼意。卻絲毫吹不散她眉宇間那層淡淡的、仿佛永遠也揮之不去的陰霾。
就在這短暫的、幾乎凝固的沉默中,彥宸卻像是終于鼓足了所有的勇氣,忽然再次開口。聲音里帶著明顯的猶豫和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再次觸碰到什么禁區:
“張甯…昨天…我是不是…耽誤你回家了?”
他的語氣充滿了顯而易見的歉疚,像是在試探一片不知深淺的、結著薄冰的水面。
張甯的背影,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似乎連呼吸都在那一瞬間停頓了半秒。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他臉上,平靜得近乎漠然,如同看著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吐字清晰,而短促:
“沒有。”
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不容置疑的決絕。仿佛多說一個字,都是一種不必要的浪費。
彥宸顯然沒料到會得到這樣斬釘截鐵、不留絲毫余地的回應。他有些無措地撓了撓頭,臉上寫滿了無處安放的愧疚,聲音也越來越低,像個做錯了事卻不知如何彌補的孩子:
“對不起啊…我真的沒想到老師會突然找我們,還把你給…牽連進來了……”
“我說了,沒有!”
張甯再次打斷他,語氣依舊強硬,不給他任何繼續表達歉意的機會。
她頓了頓,目光快速地在他臉上掃過,聲音似乎放低了些許,但那里面并非溫和,而是一種難以掩飾的、深沉的疲憊感。
“別在這兒浪費寶貴的時間,說這些毫無意義的廢話。”
“昨天的事,已經翻篇了。管好你自己就行。”
她的眼神冷淡而深邃,像是在無聲地警告他:不要試圖觸碰她不愿被任何人觸及的、那片屬于她自己的、布滿荊棘的領域。
彥宸被她這番話再次噎住,張了張嘴,想說的話在喉嚨里滾了滾,最終還是明智地咽了回去。
他有些笨拙地抬手,又撓了撓后腦勺,試圖擠出一個稍微輕松點的笑容,語氣里帶著點近乎討好的、和幾分笨拙的保證:
“那……我以后盡量不給你添麻煩。我知道你挺忙的,我也不想老拖你后腿。”
張甯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那張因為尷尬、急于表態而顯得有些生動、甚至可以說是有點傻氣的臉。
忽然,毫無預兆地,她嘴角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勾出了一個近乎嘲諷、卻又似乎帶了點別樣意味的、極其細微的弧度。
語氣依舊平靜,卻透出幾分若有若無的戲謔:
“‘盡量’?‘肯定’?”
“彥宸,你要是能把你這說空話、畫大餅的勁頭,分一半用在做題上,我也不至于一大早站在這兒跟你約法三章。”
“收起你這些一文不值的廉價保證,拿出點實際行動來給我看。”
“成績提不上去,你這張臉就算再能招蜂引蝶、惹桃花泛濫,在我這里,也一文不值。”
她的話,依舊帶著刺。卻不像之前那樣純粹是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反而像是在平靜無波的湖面,猝不及防地丟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激起了細微卻清晰可見的漣漪。
彥宸的臉,“騰”地一下,徹底紅了!
像是被瞬間點燃的引線,紅暈迅速蔓延到耳根。他像是被狠狠戳中了某個隱秘的痛點,又像是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夾雜著毫不客氣個人評價的“毒舌”,弄得有些手足無措。
他猛地低下頭,含混不清地咕噥了一句:“我…我知道了…我會認真學的。”
再抬起頭時,眼神里倒是多了幾分不服輸的、被真正刺激到的勁頭。
張甯沒再多言。
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算是勉強認可了他此刻這個“態度”。
她轉過身,重新面向那棵見證了無數校園故事的古老榕樹。目光落在粗糙斑駁的樹干紋路上,仿佛在潛心研究那些被歲月精心雕刻的痕跡。
聲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最后的、不容置喙的指令:
“放學后,留下來。商量具體怎么給你補課。”
“別讓我等太久。”
說完,她不再看身后那個明顯還處于臉紅狀態的彥宸。
邁開腳步,徑直朝著教學樓的方向走去。
步伐依舊平穩、從容。清瘦卻挺拔的背影,在清晨的陽光下拉出一道長長的、孤獨的影子。帶著一種不容靠近的距離感,卻又莫名地、牢牢地吸引著人的目光。
微風再次穿過榕樹繁茂的枝葉,發出細碎而溫柔的“沙沙”聲響。陽光在青石板上跳躍閃爍,如同碎金。
彥宸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隨著張甯的身影,直到她徹底消失在教學樓那厚重幽深的門廊之后,才慢慢地、仿佛有些不舍地收回視線。
他低頭,無意識地用鞋尖輕輕踢了踢腳下那塊光滑的石子。
嘴里,低聲嘀咕了一句,聲音輕得幾乎只有風能聽見,卻帶著點顯而易見的無奈,又混雜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難以言喻的興奮:
“可怕的女人……”
“我該怎么…和你親近呢……”
話音落下,他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翹了翹。仿佛在這場短暫的、幾乎全程被對方氣場壓制的交鋒中,他非但沒有感到挫敗,反而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格外引人入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