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柔和的陽光，已如同不請自來的訪客，悄然爬上陳舊的窗欞，將教學樓那長長的走廊切割成明明暗暗的光影棋盤。
第二堂，數學課。
那宣告上課的鈴聲余音剛剛消散殆盡，教室里短暫的喧嘩便如同被無形的手掌摁下，迅速沉淀。
空氣中，只剩下老師在講臺上不疾不徐翻動課本時，紙張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
以及，那支白色粉筆，在墨綠色的黑板上奮力書寫著枯燥公式時，發出的單調而持續的“沙沙”聲。
粉筆的碎末，如同細小的精靈，在斜斜射入教室的光束中，無聲地、細微地舞蹈。
往常的此刻。
張甯，多半會維持著她那標志性的、幾乎成了個人名片的“神在聽，魂已遠”的姿態——
表面看去，她似乎無比專注，眼神鎖定講臺。
實則，思緒早已掙脫這四方教室的束縛，如同自由的鳥兒，遨游在課本之外那更為廣闊、也更為吸引她的知識天地。偶爾，她會抬起手，用那支總是出水流暢的鋼筆，在攤開的筆記本上不疾不徐地記下幾個關鍵詞。姿態從容，淡定，像個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的觀察者。
然而，今日。
她卻一反常態！
簡直像是換了個人！
她幾乎是全然無視了講臺上老師正在唾沫橫飛、奮力推演的枯燥公式，也完全屏蔽了那平鋪直敘、毫無波瀾起伏的講解。
她的全部心神，她的整個世界，仿佛都已凝聚、壓縮到了面前桌面上那本攤開的、略顯陳舊的筆記本之中！
她微微低垂著眼簾，長長的、濃密的睫毛在白皙細膩的臉頰上，投下兩道淡淡的、如同蝶翼般的陰影。
手中的筆，在她指間仿佛擁有了生命，在紙上疾走如飛！
留下一串串細密、清晰，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力量感的字跡。
那專注到極致的神情，那眉宇間隱隱凝聚的銳氣，仿佛她此刻正在做的，并非是應對一堂平平無奇、令人昏昏欲睡的數學課。
而是在精心策劃一場至關重要的、不容有失的戰役！
“彥宸補課計劃”——這六個字，被她用稍重的力道寫下，筆鋒清晰而銳利，透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
下面，迅速勾勒出細致得令人咋舌的框架：
時間：每日放學后，固定一小時。雷打不動，風雨無阻。
重心：主攻重災區——數學與物理。集中火力，逐個擊破。
起點：必須定在最基礎、最簡單的題型！絕不貪功冒進，要一步一個腳印，緩慢卻堅實地重新構建他那早已崩塌的知識體系！
考核：每周進行一次閉卷小測。必須量化進度，數據說話，杜絕任何形式的蒙混過關和自我感覺良好！
她的字跡，工整，凌厲，如同用刻刀雕琢而成。每一筆，每一劃，都透出一種令人心驚的嚴謹，和一種不容置疑的、絕對的掌控力。
旁邊的彥宸，早已按捺不住心頭那如同貓爪般撓個不停的好奇。
他偷偷觀察了她好一會兒，見她這副如臨大敵、全神貫注、甚至可以說是殺氣騰騰的模樣，與平時那副云淡風輕、仿佛萬事不縈于心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他心中不禁又好奇，又夾雜著一絲莫名的、讓他自己都覺得好笑的緊張。
終于，他還是沒能按捺住。
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湊過來，那姿態，像是在分享什么驚天動地的秘密：
“喂，張甯，你…你這神神秘秘地在搗鼓什么呢？這么投入？”
張甯頭也未抬。
手中的筆尖只是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腦海中快速措辭。
然后，她用她那一貫平靜無波、卻偏偏總能一針見血噎死人的獨特語氣，低聲回應：
“我在忙著拯救世界。”
她頓了頓，似乎覺得這還不夠，又補充了一句，語氣里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從容，卻又像一把精準無比的手術刀，輕描淡寫地剖開了殘酷的現實，留下一點戲謔的、冰冷的寒光：
“順便，看看你這塊朽木，還有沒有搶救一下的價值。”
“別說話，聽課。”
“……”
彥宸瞬間被她這番話堵得啞口無言，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他習慣性地抬手，撓了撓后腦勺，悻悻然地、無比憋屈地轉回頭，假裝將視線重新投向黑板。
可那不聽話的眼角余光，卻還是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瞟向她那寫得密密麻麻、如同天書般的筆記本。
心里，像是有無數只小貓爪在輕輕撓著。
既想知道那份詳細的“拯救計劃”或者說“審判書”的具體內容，又隱隱有點害怕知道——直覺告訴他，那絕對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東西。
計劃初具雛形。
張甯停下筆，如同檢閱士兵的將軍，審視了一遍自己的“作戰部署”。
然后，她的目光轉向身旁的彥宸。
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任何鋪墊。
直接伸出手，攤開在他面前。
語氣，是命令式的簡潔，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色彩：
“把你昨天的考卷給我。”
平平淡淡的兩個字。
卻帶著一股令人無法抗拒、也不敢抗拒的威嚴。仿佛她不是在索要，而是在宣布一個早已既定的、他必須無條件執行的程序。
彥宸本能地、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猛地一縮！
雙手下意識地死死護住自己的書包，眼神閃爍不定，支支吾吾地：
“干…干嘛？”
他試圖做著最后的、徒勞的垂死掙扎，想要盡可能地拖延那無可避免的、即將到來的“公開處刑”。
張甯的眼神，陡然轉冷！
如同數九寒冬里結了冰的湖面！
她稍稍側過身，向他逼近了些許，重復了一遍，聲音更低，卻更具穿透靈魂的壓迫感：
“拿來。”
那眼神，像淬了萬年玄冰，不帶任何人類的情緒波動。卻讓彥宸感到一陣從腳底板直竄上天靈蓋的寒意。
最終，他還是敗下陣來。
不情不愿地，如同赴死般，從書包的最底層，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張被他揉搓得皺皺巴巴、幾乎看不出原樣的、象征著無盡恥辱的55分試卷。
慢吞吞地，如同蝸牛爬行般，遞了過去。
那動作，像是在交付一筆數額巨大的贖金，又像是主動交出自己罪行的鐵證。
張甯面無表情地接過卷子。
動作甚至帶著點嫌棄地，將其展開，鋪平在桌面上。
目光，如同最高精度的掃描儀，迅速掃過那些觸目驚心的、鮮紅的叉號，和老師龍飛鳳舞、帶著怒其不爭意味的潦草批注。
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
鼻腔里，似乎逸出了一聲極輕微的、近乎無聲的嘆息。
那嘆息里，充滿了對眼前這份“慘狀”的深深無奈，和一種“孺子不可教也”的絕望。
隨即，她拿起那支紅色的水筆。
在自己的筆記本上，開始對照著彥宸試卷上的每一道錯題，進行圈點、勾畫。
分析錯誤類型。
標注知識點漏洞。
她的動作精確，冷靜，如同經驗最豐富的外科醫生在進行一場復雜的手術。指尖點過一個個刺眼的、鮮紅的叉號，紅色的筆跡在白紙上留下清晰而冷酷的痕跡。
像醫生在仔細審視一張病入膏肓、幾乎無藥可救的X光片。
又像一個冷酷的藝術家，在無情地解剖一件徹底失敗的、毫無美感可言的藝術品。
彥宸坐在旁邊，大氣都不敢出。
背脊下意識地挺得筆直，仿佛這樣就能增加一點點抵抗力。眼睛時不時地偷瞄她專注得近乎冷酷的側臉，和她筆下不斷增加的、如同判決書般的紅色標記。
心里，七上八下，十五個吊桶打水，像是懸著一塊隨時會砸下來的巨石。
等待著，那最終的、決定他“生死”的判決。
過了一會兒，他實在熬不住這種沉默的、令人窒息的審判氛圍。
彥宸再次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壓得比蚊子哼哼還要低，生怕驚擾了這位正在“行刑”的判官：
“那個…張甯，你…你這是在…？”
他想問她是不是在準備晚上補課的內容，但話到嘴邊，又覺得這簡直是廢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張甯終于抬起眼。
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兩秒。那眼神平靜無波，卻仿佛能洞穿他此刻所有的緊張和心虛。
她語氣依舊低沉，卻帶著一絲純粹的、仿佛科學家在研究稀有物種般的、探究性的好奇：
“我在研究你的錯題。”
“看看你的腦回路，是不是真的與眾不同，需要繞著地球轉上整整一圈，才能最終長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頓了頓，視線又落回那張慘不忍睹的卷子上，語氣平緩得像在陳述一個不容辯駁的客觀事實：
“就這張卷子，錯得如此別致，如此富有想象力。”
“我差點以為，你不是在答題，而是在進行一項偉大的、旨在發明新數學的開創性研究。”
“噗——”
彥宸感覺自己心口中了一箭，臉瞬間漲紅！如同被扔進沸水里煮過一般！
他張口結舌，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試圖為自己辯解：
“我…我那是…是真的沒復習好…下次，下次我一定…”
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心虛。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借口蒼白無力得可笑。
張甯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憐憫的、卻又帶著點殘忍意味的弧度。那笑容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哦？沒復習好？”
她的語氣輕描淡寫，像是在討論今天天氣真不錯。
“照你這個‘沒復習好’的趨勢來看，可能你到下輩子投胎，也未必能復習好。”
“行了，閉嘴。”
“別打擾我繼續欣賞你的‘杰作’。”
語氣看似隨意，甚至帶了點若有若無的逗弄意味。卻像無數根細密的鋼針，精準無比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他那本就脆弱的自尊心。
“……”
彥宸徹底被懟得啞口無言，像一只斗敗了的、毛都被拔光了的公雞，悻悻地轉過頭去，再次假裝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塊寫滿了天書的黑板。
然而心里，卻早已亂成了一鍋沸騰的粥，像被無數只看不見的貓爪反復抓撓，留下道道血痕。
他偷偷地、飛快地、用眼角的余光又瞄了她一眼。
陽光溫柔地勾勒出她清冷絕美的側臉輪廓，長長的睫毛微垂，神情專注而寧靜，確實…很漂亮，像一幅需要屏息靜心欣賞的絕世名畫。
可一想到她剛才那番毒舌到令人發指的話，以及她筆記本上那些密密麻麻、閃爍著寒光的“討伐檄文”。
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一緊。
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如同烏云般，迅速籠罩了他的心頭。
第二堂課剩下的漫長時間，就在張甯的專注規劃、老師的照本宣科、以及彥宸的如坐針氈、度日如年中，緩慢而沉悶地流淌過去。
粉筆灰在沉悶壓抑的空氣中，無聲地、持續地飄落。
張甯寫下最后一個字，輕輕合上了她的“作戰計劃”筆記本。動作干凈利落，帶著一種大功告成的篤定。
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投向窗外。
操場上，幾個負責值日的低年級學生正揮舞著大掃帚，奮力清掃著跑道。揚起的塵土在金色的陽光下翻滾、彌漫，像一場無聲的風暴正在醞釀，即將席卷而來。
彥宸則依舊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面上一道早已存在的、不知被誰刻下的劃痕。
心中警鈴大作，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盤旋：
放學后的這場補課……
恐怕……
會是地獄模式吧？！
他甚至開始在心里默默祈禱，各路神仙菩薩保佑，希望自己能…
能活著，度過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