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的家。
死寂,是唯一的旋律,沉重得近乎凝滯。
空氣中,廉價食油與寡淡菜肴的氣息頑固地殘留,絲絲縷縷,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憊。
廚房的陰暗角落。
張甯,如同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像,僵立在冰冷的水槽前。指尖捏著一只粗糲的瓷碗,動作是純粹的、剝離了意識的機械重復。
嘩——
冰涼刺骨的自來水奔涌而下,裹挾著廉價皂角的泡沫,滑過她纖細卻用力的指尖。油膩被勉強帶走,然而,那淤積在心口、沉甸甸的郁結,又豈是這流水能沖散分毫?
今晚的飯菜,又是母親強撐著那日益衰敗的病體,在昏暗灶火前一點點挪騰出來的——寡淡無油的炒青菜,零星幾片薄如蟬翼的土豆絲,還有一碗幾乎尋不見半點蛋花的清湯。
如此單調,如此寒酸,刺得人心頭發緊。
張甯默默地洗著碗,水流聲是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喧囂。可她的腦海里,卻一遍遍、如同酷刑般烙印著母親那蹣跚的背影。
瘦削。佝僂。仿佛一陣風就能輕易吹倒。
每挪動一步,都似在與無形的、噬骨的病痛進行著一場慘烈的角力。
偶爾,那壓抑不住的、低低的咳嗽聲,如同最細密的針,又狠又準,一下,又一下,狠狠刺進張甯的心臟最柔軟處。
讓她指尖猛地收緊,幾乎要將那粗糙堅硬的碗沿,生生捏碎!
尖銳的愧疚感,如同毒蛇,瘋狂啃噬著她的五臟六腑。她知道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可她連一句簡簡單單的“您歇著,我來”都難以啟齒。
話語,滾到嘴邊,又被名為“現實”的巨石生生碾碎,咽回肚里。
說了,又能怎樣?
這個千瘡百孔的家,除了母親那孱弱的肩膀,又有誰能真正接過這日復一日、磨人心志的瑣碎?而她自己?早已被沉重的學業和無盡的家務壓得幾乎變形,時間被切割成無數無法拼湊的、零散的碎片。
洗凈最后一只油膩的碗,用那塊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舊抹布擦干水槽邊沿的水漬。
然后,她像個無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滑回屬于自己的‘領地’。
那是什么領地?
不過是靠墻一張逼仄的單人床。
用一塊洗得發白、印著模糊不清花朵圖案的舊布簾,與弟弟的床位艱難地隔開。一方小小的、令人窒息的孤島。卻也是她唯一能暫時喘息的方寸之地。
她拉上簾子,將自己與外界那令人窒息的沉悶徹底隔絕。
頭頂,是打了幾個笨拙補丁、早已泛黃的舊蚊帳——它見證了多少個輾轉反側、淚濕枕巾的不眠之夜?
她直挺挺躺下,目光失焦,死死膠著在蚊帳頂端一小塊頑固的、不知名的污漬上。
思緒,卻早已掙脫了這具疲憊軀殼的束縛,如脫韁的野馬,奔向那遙遠而沉重的過往深處。
親生父親?張甯從未見過。
母親偶爾含糊提及,那是個曾在工廠里意氣風發、渾身是使不完勁的青年。然而,所有的意氣風發,都在一場冰冷無情的工傷事故中,戛然而止。
母親當時正懷著她。孤兒寡母,前路茫茫,日子難以為繼。
然后,繼父出現了——那個沉默寡言、身板異常硬朗的男人。他是她親生父親帶出來的徒弟。
在那個流言蜚語能輕易殺死人的七十年代初,他頂著來自工廠和四鄰八坊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以一種近乎固執的姿態,毅然決然地娶了師傅的遺孀,將這個搖搖欲墜、破碎不堪的家,用他并不寬厚的肩膀,默默扛了起來。
張甯懂事時,他已是這個家中唯一的、沉默的支柱。用那雙布滿老繭、粗糙無比的雙手和工廠里微薄的工資,艱難地撐起一家人的生計。
八歲那年,同母異父的弟弟呱呱墜地。
家里的天平,自那時起,便徹底傾斜。
她敏銳地、過早地感覺到,自己仿佛成了這個家里一個多余的擺設,一個被悄然邊緣化的、尷尬的存在。
她從不否認,繼父,以他自己的方式,算是個“好人”。
他日復一日地在充滿噪音和粉塵的工廠里勞作,身上永遠混合著劣質煙草、揮之不去的汗水和刺鼻機油的味道。他脾氣暴躁,寡言少語到了極點,偶爾喝了酒會借著酒勁摔東西發泄胸中的郁壘。
但他從未讓她們真正餓過肚子。
他額頭上過早深刻的皺紋、那雙幾乎變形的手上的厚繭,都是這個沉重家庭頒給他的、無法言說的勛章。
可張甯心里比誰都清楚,隔著一層冰冷而無法逾越的血緣鴻溝,他終究,不是“父親”。
那道無形的墻,橫亙在他們之間,冰冷,且堅硬。
幼時或許還曾有過那么一兩次,怯生生地遞過一杯水。但在觸及他那雙總是缺乏溫度、甚至帶著審視的眼神后,她便迅速學會了退縮,學會了沉默,學會了將自己藏起來。
如今,他們更像是同一屋檐下、朝夕相處卻形同陌路的熟悉的陌生人。共享著逼仄的空間,卻吝于給予哪怕最簡單的交流。
作業?早已在學校那擁擠嘈雜的環境里,見縫插針地完成了。
書包里,那本從圖書館費力借來的《飄》,本是她小心翼翼預留給今晚的、唯一的精神避難所——她曾多么渴望一頭扎進斯嘉麗·奧哈拉那個紛亂、掙扎、充滿毀滅性生命力的世界!在那里,她可以暫時逃離眼前這令人窒息、毫無生氣的現實。
斯嘉麗的頑強,她的自私,以及那種在絕境中不顧一切抓住救命稻草的決絕,總能隱隱觸動她內心深處某種相似的、不甘沉淪的火焰。
然而,斯嘉麗最終那無邊無際的空茫與痛徹心扉的失落,也讓她隱隱感到一種預兆般的、徹骨的寒意。
但今晚,連這點虛幻的慰藉,也徹底失去了吸引力。
她將那本厚厚的書重重地擱在枕邊,仿佛丟棄了一件無用的重物。雙手交疊在胸前,眼神空洞地、死死地盯著蚊帳上那塊模糊的污漬,任憑紛亂的思緒在黑暗中肆意翻滾、沖撞。
白天,辦公室里的那一幕,像一部劣質的、不斷卡殼的電影片段,在她腦海中反復、無情地回放。
班主任那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如同判決,將提高彥宸成績這個無比荒謬、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由分說地“甩”給了她。
那一刻,她的內心經歷了一場怎樣無聲的、劇烈的風暴?
震驚!屈辱!滔天的憤怒!還有一種被命運肆意戲弄的、徹頭徹尾的荒誕感!
她的時間!她那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從生存的縫隙里、用盡全力摳出來的寶貴時間!現在,卻要被強行分割出去,浪費在那個與她生命軌跡毫不相干、甚至讓她從心底鄙夷的“拖油瓶”身上?!
她幾乎要控制不住那股摔門而去、將所有虛偽面具撕碎的沖動!
最終,卻只能用一副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般、紋絲不動的平靜,硬生生咽下所有翻騰的不甘與怒火,用最平淡的語氣應允下來。
看著彥宸那副帶著廉價歉意、又明顯試圖蒙混過關的油滑表情,聽著他那輕佻得令人作嘔的、試圖緩和氣氛的蠢話,她心中翻涌的,是近乎暴戾的、想要毀滅一切的厭惡。
但她最終,只是用冰冷刺骨的警告將他釘在原地,然后決絕地轉身離去。
隨之而來的,是對未來那如同實質般沉重的、巨大的憂慮。像一張無形的、越收越緊的巨網,將她牢牢罩住,讓她無處可逃。
考上大學,離開這里——這是她深埋心底、從未對人言說的、唯一的救贖之路!是支撐她熬過無數艱難時刻的唯一信仰!
然而,現實,是一道冰冷而堅硬的、無法撼動的壁壘。
家徒四壁,母親的病是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弟弟尚且年幼懵懂,繼父那點微薄的工資,在日益飛漲的物價和沉重的醫藥費面前,早已捉襟見肘,不堪重負。
九十年代的大學學費,對他們這樣掙扎在溫飽線上的家庭而言,無異于一筆需要仰望的、沉重到令人絕望的天文數字。
助學金?那不過是杯水車薪,聊勝于無的安慰罷了。
她甚至被迫開始反復考慮那個讓她每次想起都心如刀割的選擇——去讀中專。
至少,中專包分配。能早日工作賺錢,能早日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減輕一點負擔。
可一想到要親手扼殺自己那個卑微卻執著的夢想,要親手埋葬那個對知識、對更廣闊世界的無限渴望,她的心,就痛得猛烈蜷縮起來,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
卻又被殘酷的現實逼得步步后退,仿佛無論她如何掙扎、如何嘶吼,都逃不出命運早已布下的、這張名為貧窮與困境的天羅地網。
更讓她心煩意亂、如坐針氈的是,明天!明天!她就必須開始面對那個強加于身的、該死的“任務”!
光是想到彥宸那副吊兒郎當、油鹽不進的憊懶模樣,她就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一陣陣發疼。
那家伙!空有一副能騙人的好皮囊,內里卻是不折不扣的朽木不可雕!
想象一下那個畫面吧:自己端坐在他對面,強壓著心頭的煩躁,耐著性子,一遍遍講解那些基礎得不能再基礎的知識點。而他呢?很可能心不在焉地轉著那支破筆,眼神飄忽,或者干脆說些不著邊際、蠢得讓人想打人的混賬話……
她的時間!她那比金子還要寶貴的時間!卻要被這樣虛耗在這樣一個注定徒勞無功的人身上!
這簡直是對她所有掙扎、所有努力、所有咬牙堅持的莫大諷刺!
胸口像堵了一團無處發泄的、熊熊燃燒的烈火,瘋狂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最終只留下焦黑的、苦澀的灰燼。
她閉上眼,徒勞地試圖驅散這些如同跗骨之蛆般紛亂的思緒。
耳邊,卻仿佛能清晰地聽到母親在隔壁房間里壓抑著的、痛苦的咳嗽聲。
能預感到繼父深夜晚歸時,那沉重的、帶著酒氣的腳步聲,和隨之而來的、可能摔碎一切的、令人心驚膽戰的門響。
隔著那層薄薄的布簾,隱約傳來弟弟睡夢中低低的囈語,和母親帶著疲憊、虛弱至極的回應。
繼父還沒回來。家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暴風雨前的死寂般的寧靜。
她甚至能無比清晰地預演明天的一幕幕:
清晨,在熹微的晨光中掙扎起身,為全家準備簡單的早飯。
課間,被彥宸那無可救藥的愚蠢和散漫消耗掉所剩無幾的耐心。
放學后,拖著疲憊的身軀匆匆趕回家,面對母親日益憔悴的病容和繼父那張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的臉……
生活,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越掙扎,勒得越緊。
讓她窒息。
內心的波濤洶涌,翻江倒海,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出口。她覺得自己像一只被囚禁在逼仄鐵籠中的鳥,華麗的翎羽早已被粗糙的現實磨損殆盡,只剩下徒勞地、絕望地拍打著冰冷的鐵欄。
她慢慢地、更緊地閉上眼睛。
終于,一滴滾燙的淚珠,掙脫了意志的束縛,從緊閉的眼角無聲滑落。
悄無聲息地沁入身下那粗糙的、帶著汗漬的枕套,留下一點微不足道的、轉瞬即逝的濕痕。
她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可又能怎樣?
《飄》里的斯嘉麗總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但對她而言,所謂的明天,不過是另一個需要咬緊牙關去面對的、絕望重復的昨天。
蝕骨的疲憊感,如同最深沉的夜色,從四肢百骸緩慢而堅定地蔓延開來,讓她連放聲哭泣的力氣都幾乎耗盡。
她只能這樣躺著。
在無邊的黑暗中。
在無聲的囚籠里。
默默等待著,又一個注定循環往復的、看不到一絲光亮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