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鈴聲!
那如同久旱甘霖般的聲音,在沉悶壓抑了一整天的教室里轟然炸開!
宣告著束縛的終結,自由的降臨!
空氣中,瞬間充滿了如釋重負的、長長的嘆息聲。書包拉鏈被猛地、粗暴地拉上的刺啦聲響成一片。椅子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又帶著解脫意味的吱呀聲。還有那迫不及待奔向自由的、雜亂的腳步聲和壓抑不住的笑鬧聲,交織成一曲名為“放學”的、混亂而充滿活力的交響樂。
夕陽,以一種近乎慵懶的、帶著倦意的姿態,將那濃郁的金紅色光芒,透過蒙上厚厚一層灰塵的玻璃窗,毫不吝嗇地、斜斜地潑灑在逐漸空曠下來的課桌上。光線在陳舊的木質桌面上拉扯出長長的、奇詭變形的影子。
整個校園,彌漫開一種獨屬于那個物質匱乏卻又生機勃勃的九十年代傍晚的、略帶松弛而喧囂的獨特氣息。
然而——
對于彥宸而言,這象征著解放、意味著自由的鈴聲,卻無異于一場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刑期”的、冷酷無情的開始!
他幾乎是像被強力膠水黏在了座位上,動彈不得。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帶著幾分畏懼地瞥向身旁那位如同冰山般巋然不動的少女——張甯。
只見她,依舊是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合上手中的課本。隨即,翻開了那個在他看來寫滿了“討伐檄文”、如同催命符般的筆記本。
她的目光平靜無波,仿佛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卻自帶一種無形的、沉甸甸的威壓,讓彥宸那顆本就不安分的心,不受控制地又是一沉,直直墜入冰窖。
張甯沒有理會周遭逐漸鼎沸的動靜,甚至連眼角的余光都吝于分給那個坐立不安的少年。她只是將那本寫滿了她利用課間精心規劃的、條理清晰得令人發指的補課大綱的筆記本,攤開在兩人之間的桌面上。
然后,她抬起眼,那雙清冷如秋水的眸子,終于落在了他的臉上。
語氣,是她一貫的低沉、從容,不帶任何情緒起伏,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既定流程:
“開始吧。”
話音未落,她已如同變魔術般,從那只看起來并不大的書包里,抽出一本練習冊,干脆利落地推到他面前。
那冊子,封面早已磨損得看不清原來的圖案,紙頁泛黃,邊角甚至有些微微卷翹,顯然是飽經風霜、被無數次翻閱過的“古董”。
彥宸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在艱難地咽下某種無形的、苦澀的藥丸。他認命般地、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了過來。
翻開第一頁——
密密麻麻的數學題,如同潮水般、猙獰地涌入眼簾!那些扭曲的符號和數字,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魔鬼,瞬間將他本就不甚清晰的腦子攪成了一團黏稠的漿糊!
“從最基礎的公式和定理開始。”
張甯的手指,纖細卻有力,點在筆記本的第一項上。聲音平穩,冷靜,像是在耐心地引導一個徹底迷失在沙漠深處的、絕望的旅人。
“你昨天的卷子,錯誤分布簡直是天女散花,毫無規律可言,堪稱災難現場。”
“基礎不牢,地動山搖。這道理,三歲小孩都懂。”
“就算是那幾道你僥幸蒙對的題目,步驟也錯得一塌糊涂,邏輯混亂。所以,必須從根源抓起,把你那搖搖欲墜的地基重新夯實。”
她的語氣依舊淡然,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在陳述某個客觀事實般的戲謔。然而,這平淡的話語,卻像無數根細小的冰錐,精準無比地刺入了彥宸那點可憐的、薄如蟬翼的自尊心,讓他不由自主地、羞愧地低下了頭。
就在這場注定漫長而痛苦的“審判”剛剛拉開序幕的當口——
教室門口,忽然傳來一聲中氣十足、充滿了陽光氣息的呼喊:
“彥宸!籃球賽!三缺一,就等你了!走起!”
是同班那個和他關系相當不錯的男生,手里還靈活地拍著一個早已磨花了皮、露出內膽顏色的籃球。臉上,是屬于這個年紀的少年人特有的、毫無負擔的、燦爛的期待。
彥宸的眼睛,驟然放光!
那光芒,如同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中跋涉了三天三夜的旅人,終于看到了遠處那片象征著生機的綠洲!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眉飛色舞地猛地站起身!
腳步剛剛邁出一半——
他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敏銳地捕捉到了來自側面那道冰冷如霜、帶著警告意味的視線!
張甯甚至沒有轉頭!
只是眼角的余光,極其輕微地向他這邊一掃——
那眼神,卻像兩道無形的、由寒冰凝結而成的鎖鏈,瞬間將他牢牢地釘在了原地!
他起身的動作,無比僵硬地凝固在那里。那條已經抬起的腿,仿佛瞬間被灌滿了沉重的鉛塊,重若千斤,怎么也落不下去。
臉上那興奮雀躍的光彩,如同被冷水澆滅的火焰,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極其尷尬、近乎扭曲的笑容。
他訕訕地、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器人般,縮回了身子,重新坐好。低眉順目,拿起筆,假裝要全神貫注地研究那本如同天書般的練習冊。
張甯的目光,在他那副狼狽不堪的樣子上短暫地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一個極淺、極淡的弧度,那弧度細微得如同冰面上悄然裂開的一絲細紋。
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毫不掩飾的、如同手術刀般精準的調侃:
“怎么?”
“一場無關緊要的籃球賽,比你那早已岌岌可危、瀕臨崩潰的前途還重要?”
“我還以為,你昨天被我敲打過一番之后,能痛定思痛,生出點破釜沉舟的骨氣來。”
“原來,你的追求,也不過如此。”
她頓了頓,視線重新落回面前的筆記本上,聲音低沉地、仿佛自言自語般補充了一句,卻清晰地傳入了彥宸的耳朵:
“四肢發達有什么用?腦子跟不上節奏,就算你能跑贏全世界,終究也是白搭。”
這番話,如同最鈍的軟刀子,一刀一刀,慢慢地割在彥宸的心上,讓他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如同開了染坊。
他囁嚅著,嘴唇翕動了半天,試圖為自己辯解:
“我…我就是想…稍微…活動一下筋骨…”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著點顯而易見的委屈,又生怕再次觸怒這位喜怒無常的“女王”。
張甯眼神微閃,語氣依舊聽不出絲毫波瀾:
“活動?”
“我看你現在最該活動的,是這里。”
她用手中的筆桿,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多動動你那生銹的腦子吧。別總指望你那兩條還算有力的腿,能在關鍵時刻救你的命。”
說罷,她不再理會他那副窘迫到極點的模樣,低頭翻開他那張讓她看了就糟心的、慘不忍睹的考卷。用纖細的筆尖,點著上面那些鮮紅刺眼的叉號,開始進行冷酷無情的“尸檢”:
“這道題,公式套用錯誤。最基礎的概念都混淆不清,你是怎么做到的?”
“這道,題目條件看漏了一半就急著動筆。典型的不過腦子,憑感覺瞎寫。”
“還有這道…呵,答案居然對了?”她發出一聲極輕的、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冷笑,“可惜,過程錯得一塌糊涂,南轅北轍。純屬瞎貓碰上了死耗子,走了狗屎運。”
她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點評一份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市場調查報告。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細針,不輕不重地、卻精準無比地扎在彥宸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他大氣不敢出,只能像個犯了錯被罰站的小學生一樣,乖乖地、屈辱地聽著訓斥。心里,卻像揣了一只受驚過度、瘋狂亂撞的兔子,砰砰砰,幾乎要跳出胸膛。
教室里的人漸漸走空,喧囂如同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夕陽最后一點頑固的余暉,在地板上緩慢而執著地移動著,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
張甯終于合上了那張令她心情無比糟糕的考卷。又從書包里,如同掏法寶般,拿出一沓打印的、字跡密集的題卷,遞給他。
語氣低沉,帶著不容置喙的決斷:
“這張卷子,全是最基礎的題型。”
“現在開始做。”
“一個小時之內,能做多少算多少。剩下的,全部帶回家,明天早上第一節課前,必須交給我檢查。少一道都不行。”
彥宸接過那厚厚一沓、散發著油墨清香(在他看來卻是死亡氣息)的卷子,瞬間苦了臉,如同吃了一整個黃連。忍不住小聲抗議:
“這…這也太多了吧?”
張甯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寫著三個字:“不然呢?”
“多?”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無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彥宸身上,“你昨天卷子上錯的題,比這還要多得多!別廢話,做吧。”
彥宸不敢再多言半句,只能苦著一張臉,認命地低下頭,開始和那些如同鬼畫符般扭曲的符號和數字,展開一場注定艱苦卓絕的搏斗。
張甯的目光,不經意間掠過墻上那個老舊掛鐘的指針——五點十五分。
她心里那臺無比精密的、從不出錯的計算器,開始飛速運轉:
補課一小時,六點準時結束。
從學校騎自行車回家,需要半個小時。六點半,她就能準時踏進家門。
然后,洗手、淘米、切菜…動作必須麻利,爭分奪秒。剛好,能趕在那個沉默寡言卻脾氣暴躁的繼父下班回家之前,把晚飯端上桌。
她比誰都清楚,這個看似完整的家,很多時候,需要靠她這副尚顯稚嫩的肩膀來勉力支撐。
昨晚回家,她輕聲告訴母親:“媽,老師讓我放學留下來,幫一個成績不太好的同學補補課。”
母親停下手中正在縫補的、弟弟穿破了的舊衣服,轉過頭,那張因為常年病痛和操勞而顯得異常疲憊的臉上,努力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是嗎?那…那好啊,幫助同學是應該的,學習最重要。你別擔心家里,我先把晚飯的菜都準備好,等你回來直接下鍋炒就行。”
那一刻,張甯心里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的憂慮和愧疚。
母親昨晚,又斷斷續續地咳嗽了半宿!她怎么能忍心,讓拖著這樣病弱身體的母親,再去那個擁擠嘈雜、充滿油污和叫賣聲的菜市場,為了一毛兩毛錢跟小販爭執?
想到這里,她的心里就像壓上了一塊沉甸甸的巨石。
目光再次落到眼前這個正對著最基礎的數學題愁眉苦臉、抓耳撓腮的彥宸身上,一股無名火又悄然升起:
這家伙!要是能稍微爭氣一點!哪怕只有一點點!她何至于此?!
她暗暗下定決心,明天!明天必須起得更早!在天亮之前就去菜市場,把家里需要的菜全部買回來!絕不能再讓母親操勞受累!
這樣一來,每天給彥宸補課的這一個小時,對她而言,或許就不再是純粹的浪費。她還能擠出點時間,整理一下自己明天的課堂筆記,或者預習一下新的內容。
她需要這種一切盡在掌控的感覺!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每一分鐘都被精確地安排,像一臺高效運轉、從不出錯的機器!以此來對抗生活中那些無處不在的失序、混亂和令人窒息的無力感!
她翻開自己的筆記本,開始講解后續的詳細計劃,聲音將彥宸那早已飄忽到九霄云外的思緒,強行拉了回來:
“從現在起,每天放學后留一個小時。周一到周六,都這樣安排。”
“周日…周日我在家,應該能抽出時間,再給你補一節課。地點…還沒定。”
“要不…去我家?”
彥宸猛地抬起頭!像是一只蟄伏已久的獵豹,終于等到了出擊的機會!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察的試探,和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強烈的期盼。
“我自己一個人住,方便得很!絕對不會有人打擾!”
張甯的眉頭,幾不可察地、極其細微地一蹙。
她抬起眼,目光銳利如鷹隼,仔仔細細地審視著他。像是在評估這個提議的可行性,以及…其中可能潛藏的、未知的風險。
“你家?”她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語氣聽不出任何傾向,平淡如水。
彥宸見她似乎沒有立刻、斬釘截鐵地拒絕,心中一喜,趕緊趁熱打鐵,試圖增加自己提議的說服力:“對!我家!絕對方便!而且安靜!”
張甯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似乎在快速權衡著利弊得失。
片刻之后,她淡淡地收回了視線:“我再想想。”
語氣依舊疏離,冷淡。卻不像之前那樣,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絕對的決絕。
說完,她不再看他,低下頭,重新將所有的注意力投向自己的筆記本。筆尖在紙上劃過,留下了幾行清晰、有力的字跡。仿佛剛才那段關于補課地點的對話,不過是這場漫長“刑期”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不值一提的小小插曲。
教室里,徹底安靜了下來。
靜得仿佛能聽到彼此克制的呼吸聲,以及那支劣質圓珠筆的筆尖劃過粗糙紙張時,發出的單調的沙沙聲。
夕陽的光芒,終于徹底褪去。窗外的操場,只剩下幾片被晚風卷起的枯黃落葉,在空曠寂寥的場地上孤獨地打著旋兒。
彥宸重新低下頭,手指因為用力而緊緊攥著筆桿,指節泛白。他死死地盯著眼前那道似乎永遠也解不出來的、如同天塹般的數學題。
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地盤旋、回蕩:
這暗無天日的、水深火熱的日子……
恐怕……
才剛剛開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