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后的教室。
靜謐得,仿佛能聽見塵埃簌簌落地的微響。
窗外,夕陽正頑強地將最后一片淡金、近乎橘紅的余暉,涂抹在空曠無人的操場跑道上,如同垂死的壯麗??諝饫铮琅f漂浮著那熟悉的、粉筆灰與陳舊紙張混合而成的、特有的干燥氣息。
喧囂早已退潮,如同散場的戲劇,只剩下張甯和彥宸兩人,占據著靠窗的那一隅角落。
桌面上散亂攤開的習題冊和筆記本,像一場剛剛結束的小型戰役后,凌亂的遺骸。
張甯手中的筆尖,在作業本上行云流水般劃過,留下的是工整、流暢,幾乎不帶任何猶豫停頓的字跡。
僅僅二十分鐘!
她便從容不迫地合上了最后一本練習冊。動作輕巧,利落,仿佛完成的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日常瑣碎任務。
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桌子對面——那個依舊深陷泥潭的家伙。
彥宸正緊鎖著眉頭,像是在跟什么深仇大恨的敵人較勁,無意識地、近乎自虐般啃咬著劣質圓珠筆的尾端。他對著攤開的題卷,一臉標準的苦大仇深,手指在草稿紙上瘋狂涂涂抹抹,顯然仍在與那些令人費解、如同天外來客般的數字和公式,進行著一場艱苦卓絕、且勝算極其渺茫的拉鋸戰。
一絲極淡的、近乎于無的戲謔,如同鬼魅般在張甯嘴角飛快地閃過,隨即又被她那慣常的、冰封般的平靜所徹底取代。
她悄無聲息地,如同從寶庫中取寶般,從那只洗得微微發白、卻干凈整潔的書包里,摸出那本封面早已泛黃、承載著另一個世界的《飄》。
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翻開。
目光,貪婪地落在“斯嘉麗·奧哈拉”這個充滿了力量與矛盾的名字上。她試圖抓住這意外得來的、如同黃金般寶貴的十幾分鐘空隙,再沉浸幾頁,哪怕只是幾行。
她迷戀書中那位驚世駭俗的女主角,于亂世烽煙中掙扎求存的那份頑韌、自私與決絕。這總能與她自己內心深處某種隱秘的、不為人知的情感,產生奇妙而強烈的共鳴。
她調整了一下坐姿,用書頁巧妙地遮擋住大半張臉,努力將自己的靈魂從眼前這令人窒息的現實中抽離,遁入那個遙遠、動蕩,卻又充滿了野蠻生命力的迷人世界。
然而——
她這點細微的、試圖構建個人結界的動作,又怎能逃過彥宸那雙早已因為題目而變得渙散、四處游弋、尋找任何逃避借口的眼睛?
他正被一道該死的幾何題折磨得頭昏腦漲,七竅生煙。目光無意識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試圖抓住哪怕一根稻草,獲得片刻的解脫。
恰好!
精準無比地捕捉到了張甯的小動作!
他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般,眼睛瞬間一亮!立刻就把那道如同攔路虎般該死的題目拋到了九霄云外!
他壓低聲音,帶著點按捺不住的好奇,和一種自以為是的熟稔,鬼鬼祟祟地嘀咕道:
“喲,看《亂世佳人》吶?”
張甯握著書頁的手指,微不可察地猛地一顫!書差點從指尖滑落。
她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如同古井深潭,冷冷地掃向他。語氣低沉中,透出一絲被強行壓下的、濃重的倦意與不耐:
“看什么看?你的題做完了?”
聲音平緩,卻像是在驅趕一只嗡嗡作響、擾人清靜的討厭蚊蠅。
她順勢瞥了一眼他那攤開的、幾乎沒怎么動過的題卷,只見那進度條,可憐地只挪動了不到一半。眉頭不禁又幾不可察地蹙了蹙。語氣平靜中,夾雜著清晰無比的揶揄:
“題還沒做完一半,你倒是有閑心管別人在看什么。眼神這么好使,怎么不用在找題目條件上?”
話語輕描淡寫,如同最輕柔的棉花里,卻密密實實地藏著無數細針。刺得彥宸心頭猛地一緊,臉上微微發燙。
彥宸習慣性地抬手,又撓了撓頭,訕訕地笑了笑,試圖挽回一點可憐的面子,也像是想笨拙地找個共同話題,緩和一下這凝滯得幾乎讓人窒息的氣氛:
“我…我就是隨便問問嘛,別那么兇。你看的是不是那個很有名的電影的原著?《亂世佳人》嘛,經典!誰不知道啊?!?/p>
他的聲音里透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笨拙的討好,像是在努力尋找一個安全的切入點,試圖緩和兩人之間那冰冷僵硬的氣氛。
張甯的眉頭,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挑了一下。
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本略顯陳舊的書的封面上,那里清晰地印著一行優雅的英文標題。
她的語氣依舊低沉,卻帶上了一絲近乎憐憫的戲謔:
“《亂世佳人》?呵,你這記憶力,真是‘出類拔萃’,與眾不同。能把電影名和原著書名張冠李戴得如此理直氣壯、臉不紅心不跳,也算是一種難得的天賦了?!?/p>
她頓了頓,用纖細白皙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封面上那行印刷體的“GonewiththeWind”,聲音平穩得如同在課堂上糾正一個基礎錯誤:
“原著,叫《GonewiththeWind》。直譯過來,是《飄》?!?/p>
“《亂世佳人》,不過是當年電影引進國內時,為了迎合市場、吸引觀眾,取的更討巧、更通俗的譯名罷了?!?/p>
“連這個最基本的常識都搞不清楚,還好意思在這里信口開河,不懂裝懂?”
她的語氣依舊淡然,像是在心平氣和地陳述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帶著點居高臨下的調侃,卻又并非刻意的羞辱。只是精準地、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他的無知和淺薄。
彥宸被她這番話,直接噎得滿臉通紅!臉頰漲得像是剛出鍋的蝦子!像是被人當眾揭穿了什么難以啟齒的糗事。
他再次抬手,使勁撓了撓后腦勺,試圖辯解,卻顯得更加蒼白無力:
“我…我就是記混了嘛…電影比較熟,書…書確實沒看過。”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小,幾乎細不可聞。像個犯了錯被老師當場抓包的小孩,眼神也躲躲閃閃,不敢再與她那清澈卻銳利的目光對視,只是偷偷瞄著她手里那本散發著舊書香氣的《飄》。
張甯嘴角勾起一抹轉瞬即逝的淺笑,那笑容快得如同幻覺。目光平靜地掃過他那張寫滿了窘迫和尷尬的臉:
“哦,沒看過???那以后就少不懂裝懂。免得貽笑大方,自取其辱?!?/p>
她頓了頓,視線再次落回到他那攤開的題卷上??吹侥枪ふ媒蹩梢援斪痔墓P跡下面,依舊是觸目驚心的、大片的錯誤。她心里無聲地、重重地嘆了口氣:字寫得再漂亮,腦子不開竅,終究也是枉然。
她收回目光,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
“看你這蝸牛爬一樣的速度,就算耗到天黑,也未必能做完這幾道破題?!?/p>
“剩下的,拿回家去做吧。”
“明天早上,第一節課前,我要看到完整的、寫完了的卷子。一個字都不能少?!?/p>
彥宸如蒙大赦!仿佛聽到了來自天庭的赦免令!
但緊接著,又立刻被新的、更沉重的壓力所籠罩。他低頭看著那依然厚厚一沓、仿佛永遠也做不完的卷子,苦著臉,發自內心地哀嚎:
“???這么多…帶回家做?!那我今晚得做到幾點???!”
聲音里充滿了對即將到來的、漫漫長夜“酷刑”的深深抗拒和絕望無奈。
張甯的眼神瞬間冷了幾分,如同寒星墜入冰湖。但語氣依舊波瀾不驚,聽不出絲毫動容:
“你熬到幾點,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
“我只負責驗收最終成果。”
“別讓我等了一晚上,最后只收到一堆鬼畫符的廢紙。”
她頓了頓,目光冷淡地掃過他那張寫滿了不情愿和委屈的臉,補充道,如同最終的宣判:
“提前結束吧。今天就到這里?!?/p>
說完,她干脆利落地合上手中的《飄》,甚至沒再多看彥宸一眼,仿佛他只是空氣。
目光轉向墻上那個老舊的掛鐘,指針清晰地指向五點五十。
很好。
比她預期的,還早了整整十分鐘。
她心中暗自松了口氣。這意味著,她可以更從容地、不那么趕地在六點半之前到家。晚飯的安排,不會被打亂了。
彥宸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會突然得到“赦免”,幸福來得如此突然。但隨即反應過來,低聲應道:
“哦…好吧。我…我盡量寫完?!?/p>
聲音里透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但也夾雜著對回家后獨自面對那堆“天書”的深深茫然和恐懼。
張甯沒再接話。
利落無比地收拾好自己的書本和文具,將它們一一精準地塞進書包。然后站起身,瀟灑地甩上背包,步伐輕快而堅定地走出了教室,沒有絲毫留戀。
夕陽最后的、溫柔的余暉,戀戀不舍地灑在空曠的操場上。幾個打掃衛生的學生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微風吹過,帶走了白日的最后一絲喧囂,只留下傍晚特有的、寧靜而略帶涼意的氣息。
彥宸獨自一人,坐在原位。
望著張甯那清瘦而挺拔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教室門口那片昏暗的光影里。
他才緩緩抬起頭,也看向墻上的掛鐘。
默默地、帶著點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低聲念叨了一句:
“提前了…整整十分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