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如同最纖薄、最精致的金色絲綢，悄無聲息地漫過積著薄塵的教室窗欞，溫柔地、不偏不倚地涂抹在每一張飽經滄桑、刻滿青春印記的木質課桌上，暈染開一片片溫暖而朦朧的光斑。

文化節雖已喧囂落幕，但那份尚未完全散盡的、喧騰躁動的余溫，卻似乎仍在校園的空氣里悄然彌漫、發酵。混雜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殘留的彩紙甜香，與講臺上粉筆塵屑特有的、那種微澀的呼吸感，構成了一種獨屬于后節慶時期的、慵懶而略帶回味的校園氛圍。

教室后墻那塊剛剛被精心裝飾過、煥然一新的展示欄前，此刻正稀稀拉拉地聚攏著些許早到的學生。壓低的、如同蚊蚋振翅般的竊語聲，如同投入靜水的一顆顆小石子，悄然漾開一圈圈混合著好奇與驚嘆的細微漣漪。

張甯的身影，如同往常一般，準時出現在了教室門口。

她身上那件漿洗得發白的棉質襯衫，袖口被她隨意地向上挽起一截，露出一小段線條優美、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纖細手腕。藍色的百褶裙擺，隨著她輕盈而略顯疏離的步伐微微晃動，像一泓清冽無聲的山泉，無聲無息地淌過教室里那磨損得露出木頭本色的水泥石階。

她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掃描儀，習慣性地、快速地掠過一排排空置或已有人影的課桌，最終，如同被無形磁石吸引般，定格在了后墻展示欄前那小片攢動的人影之上。心頭，極其輕微地掠過了一絲淡淡的好奇——昨夜演出后身心俱疲，回到家又是一番心力交瘁，她竟還未來得及仔細看上一眼那塊據說被彥宸那個家伙連夜“搶救”回來的班級板報。

她不疾不徐地、如同閑庭信步般走近，身形靈巧得像只穿梭在林間的貓，悄無聲息地擠開了幾個正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的女生。目光，終于完整地、毫無遮擋地落在了那塊幾乎占據了半面墻壁的巨幅板報之上。

正中央，“文化節”三個龍飛鳳舞、氣勢磅礴的行書大字，筆力遒勁，墨色淋漓飽滿，宛如驚鴻乍起，又似游龍入海！透著一種與創作者平日里那跳脫散漫、不著邊際的形象截然不同的沉穩與張力，令人眼前一亮！

而原先那片因為意外而留下的、格外刺眼的右下角空白區域，此刻，已被一幅字跡端正、筆畫雋秀工整的楷書宋詞，嚴絲合縫地填滿。墨色烏黑亮澤，尚未完全干透，仿佛還散發著淡淡的墨香。每一個字，都如同經過能工巧匠精心打磨的黑色珠玉，穩重端方之中，又巧妙地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靈動與秀氣。

她不由自主地湊近了些，鼻尖幾乎要碰到那微涼的紙面。用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的、如同羽毛拂過般的氣息，輕聲念出了聲來：

“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彩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云鬟。佳人相見一千年……”“《浣溪沙·端午》，蘇軾。”

她的嗓音輕柔得如同拂曉時分、尚未散去的薄薄晨霧。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舌尖細細品咂一顆清甜微酸、汁水飽滿的青梅。念到最后那句“佳人相見一千年”時，眼神中已然閃過了一抹難以掩飾的、如同星辰碎裂般的驚艷光芒。

“原來……是蘇東坡的詞……”張甯低聲自語，目光卻仿佛被強力磁石牢牢吸住般，死死定格在那句纏綿悱惻、意境悠遠的“佳人相見一千年”之上。唇角，在無人察覺的瞬間，悄然勾起了一抹極其細微的、帶著點了然與幾分玩味的、如同漣漪般擴散的笑意。

她下意識地在心底反復默念著這七個字，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解開一道構思精巧的謎題，又像是不知不覺間，被詞中那份跨越了千年時光的、朦朧而浪漫的意境輕輕牽引。

腦海中，光影交錯，如同電影蒙太奇般閃回——大禮堂那刺目聚光燈下，繁漪那雙飽含屈辱與絕望淚水的眼眸，與前日黃昏時分，彥宸那個家伙在夕陽下含糊不清、如同夢囈般的低喃——“佳人……一千年”，如同兩顆原本散落在時間長河里、看似毫無關聯的珍珠，竟被這句流傳千古的宋詞，如此巧妙地、嚴絲合縫地串聯了起來！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極其輕柔地撫過板報邊緣那略顯粗糙的紙張，那觸感如同在摩挲著時光本身留下的、深刻而滄桑的紋理。心頭，也隨之泛起了一圈難以言喻的、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般、柔軟而細密的漣漪。

展示欄前的議論聲漸漸散去，同學們大多已回到了各自的座位，教室里開始稀疏地響起晨讀的低語聲，如同初夏清晨的蟬鳴。張甯卻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依舊靜靜地站在原地，目光仍膠著在那行筆鋒秀逸的楷書上，久久未能移開。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蘇軾筆下那個生動而充滿生活氣息的世界——端午佳節，清晨蘭湯沐浴后的清雅香氣，佳人白皙手腕上輕盈纏繞的五彩絲線，鬢邊斜插的辟邪小符……那份交織著濃郁節日風俗與隱秘繾綣情思的美麗畫面，竟讓她覺得，仿佛真的穿越了千年的時光壁壘，與舞臺上那個淚光閃爍、壓抑孤絕的繁漪，產生了某種奇妙而遙遠的、靈魂層面的呼應。

她攥著書包帶的手指，不自覺地又收緊了幾分，像是想要抓住這幅在她眼前徐徐展開的、無形卻又無比深刻的畫卷。

教室后門，被人慢吞吞地、仿佛極不情愿地推開了。

彥宸的身影，如同夢游般晃了進來。

他身上的校服，皺得像一團被隨意揉搓過后、又被遺忘在角落里的廢紙。那個標志性的、鼓鼓囊囊的書包，松松垮垮地耷拉在他的身體一側，幾乎要掉到地上。整個人帶著一種還沒徹底睡醒的、濃重的慵懶與頹靡氣息，活脫脫像只剛剛從樹上爬下來、行動遲緩得令人發指的樹懶。

然而，當他抬起頭，目光如同雷達般精準地捕捉到獨自坐在教室后排靠窗位置、正被晨光溫柔地勾勒出清麗側影的張甯時——

那雙原本惺忪迷蒙、仿佛蒙著一層水汽的眼睛，驟然間！如同被瞬間接通了強電流的燈泡！猛地一亮！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立刻挺直了原本佝僂的腰板，腳步也瞬間變得輕快而富有活力起來。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如同陽光般燦爛的興奮，像一只終于嗅到了心愛糖果氣息、搖著看不見的尾巴、迫不及待沖過來的大型犬！

人未到，聲先至！語氣高昂得足以讓半個教室昏昏欲睡的人都瞬間驚醒：

“張甯！張甯！昨天！昨天你那繁漪！簡直絕了！真的！我跟你說！整個禮堂都炸了！那掌聲！跟打雷似的！震天響！我看高三那對被吹上天的小情侶，都沒你演得那么出彩！真的！”

他的嗓音洪亮如鐘，帶著一種近乎崇拜的、毫無保留的熱切！手指還在空中興奮地、大幅度地比劃著，仿佛要徒手在空氣中重現昨晚舞臺上那耀眼奪目的光芒！

張甯聞聲，只是緩緩地側過頭，甚至連完整的臉都沒有轉過來，僅僅用眼角的余光，斜斜地、如同打量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般，睨了他一眼。

那眼神，清冷如高懸夜空、碎裂的寒星！瞬間！便如同兜頭澆下的一盆冰水，將他周身那股熊熊燃燒的熱烈火焰，澆熄了大半！

她依舊維持著單手支頤的姿勢，原本無意識地、有節奏地輕敲著桌面的手指，倏然停頓。

隨即，她伸出另一只手，五指張開，擺出一個簡潔明了、卻又帶著不容置疑氣場的“拿來”的手勢。嗓音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仿佛剛剛睡醒般的慵懶，與一種她特有的、如同淬了冰的戲謔涼意：

“少貧嘴。”“題卷呢？”

那聲音，輕柔得如同上好的、光滑冰涼的絲絨，卻又仿佛在那柔軟的絨面之下，包裹著鋒利無比的刀刃。優雅之中，暗藏著令人不寒而栗的鋒芒。眉眼間那股熟悉的、帶著“毒舌學霸”專屬意味的銳利與壓迫感，迅速回籠！仿佛能在下一秒，就將他那剛剛還澎湃洶涌的熱情，徹底刺穿、碾碎！

彥宸臉上那如同向日葵般燦爛的笑容，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僵住！然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垮塌下來！像個在烈日下暴曬過久、又被秋霜驟然打蔫了的紫茄子！整個人剛剛還高昂挺拔、如同打了雞血般的氣勢，立刻如同被針狠狠戳破了的氣球般，飛快地癟了下去！

他悻悻地低下頭，耷拉著眼皮，如同犯了錯等待挨訓的小學生，慢吞吞地、極其不情愿地從那個同樣皺巴巴、仿佛塞滿了石頭而不是書本的書包里，往外掏著什么。動作遲緩得像是在故意拖延死刑的最終執行時間。

終于，他磨磨蹭蹭地掏出了四張邊角都有些卷曲、皺巴巴的卷子。遞過去的時候，語氣低得幾乎細不可聞，如同蚊子哼哼：

“那個……張甯……你看……周一、周二不是忙著弄那個板報嘛……回去都太晚了，天都黑透了，實在……實在沒來得及做完……”“再說……再說昨天，我還特意跑去給你捧場了！看你演出了呢！鼓掌我鼓得手都拍紅了！”

他的嗓音細若蚊鳴，眼神還控制不住地偷偷向上瞟，如同做賊般飛快地瞄了一眼張甯那面無表情的側臉，顯然是試圖用這微不足道的“捧場之功”，來換取一點點“坦白從寬”的優待處理。

張甯好看的眉毛，如同蝶翼般輕輕一挑。目光如同X光般，落在遞過來的那幾張題卷上。

果然不出所料。

兩張上面倒是寫得滿滿當當，字跡雖然潦草得如同狂風過境，卻也勉強算得上工整；而另外兩張，卻只零星地、如同沙漠中的綠洲般，寫了幾個孤零零的答案，大片大片的空白如同被狂風吹散的、殘破不堪的書頁，在晨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她唇角微動，那句早已蓄勢待發、如同利箭般精準的毒舌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哦？忙板報？我看是忙著揮毫潑墨，在那兒傷春悲秋地寫蘇東坡的詞了吧？那剩下的題呢？是被你寫進詞里，跟著那‘流香漲膩’，一起乘風破浪，飛到‘晴川’那邊去了？”

然而，就在這刻薄的話語即將沖出喉嚨的瞬間，她的目光不經意間，瞥見了彥宸眼底下那兩團雖然淺淡、卻依舊無法完全掩飾的青黑色疲憊印記。

那句早已準備好的、足以將他釘在恥辱柱上的嘲諷，便如同被什么東西卡住般，硬生生地、被她咽了回去。

語氣，瞬間轉為一種近乎平淡的、如同秋日里不起波瀾的湖水般的冷靜：

“行了，沒做完就算了吧。”

她伸手接過那四張卷子，隨手將那兩張幾乎空白的放到一邊，只翻開那兩張勉強做完的，拿起桌上的紅筆，“唰唰”幾下，開始批改。動作，竟帶著幾分不符合她往日雷厲風行“學霸”人設的輕緩，如同山澗溪水，在光滑的卵石間靜靜流淌。

教室里一時間安靜得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細微而清晰的沙沙聲。晨光在她低垂的長長眼睫和專注認真的側臉上跳躍、閃爍，仿佛在為她這難得一見的克制與寬容，悄悄地鍍上了一層柔和而溫暖的光暈。

很快，她批改完畢，抬起頭，語氣依舊平淡無波，聽不出太多的情緒起伏：

“還行。這張90，這張88。”

她的嗓音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客觀事實，帶著點不咸不淡的、公式化的認可。手指輕輕將那兩張批改好的卷子推回到他面前，像是在隨手頒發一枚微不足道的、小小的、鼓勵性質的獎章。

彥宸聞言，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瞬間又“噌”地亮了起來！如同瀕死的心電圖突然恢復了跳動！語氣也立刻如同注入了活水般，重新變得活泛而興奮：

“真的？！88？！哇！那也不錯了哈！我還以為要不及格呢！”

他的嗓音再次高昂起來，像個在茫茫大海中漂流許久、終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身體也下意識地向前傾了傾，臉上重新綻放出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傻乎乎的笑意。

忽聽張甯仿佛不經意般，隨口嘆息了一句：

“我還不知道那首是蘇東坡的詞呢……”

這句話，輕飄飄的，如同投入滾燙油鍋里的一點微小火星！又像是一根被精準無比點燃的、通往火藥庫的引線！

瞬間！便將彥宸這個行走的“中華詩詞庫”兼“移動火藥桶”徹底引爆了！

他像是突然被激活了某個隱藏的亢奮開關，整個人瞬間從剛才那副僥幸逃生的萎靡狀態，切換到了打了雞血般的極度亢奮模式！語氣滔滔不絕，宛如沖破堤壩的洶涌洪水，奔騰咆哮而來：

“什么？！不是吧？！張甯你竟然不知道？！那可是蘇軾的《浣溪沙》啊！千古名篇！寫端午的！多美啊！那意境！那辭藻！簡直了！這就是中國古典詩詞的精髓，懂不懂？！”“意境之美！像初夏清晨的蘭花香氣撲面而來！語言之美！字字珠璣！音韻鏗鏘！洗練之美！寥寥數語，勾魂攝魄！讓你身臨其境！”

他的嗓音越來越洪亮，越來越激昂，如同戰場上擂響的急促戰鼓！激動之處更是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唾沫星子如同天女散花般橫飛四濺！活脫脫一個沉浸在自己淵博學識世界里、搖頭晃腦、自我陶醉到渾然忘我的老學究兼說書先生！

張甯早已批完了那兩份題卷，此刻正單手支著下巴，好整以暇地、如同觀看一場免費的單口相聲般看著他唾沫橫飛地表演。唇角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極其淺淡的笑意。目光饒有興味地斜掃過去，像是在欣賞一只正得意洋洋、拼命開屏展示自己那一身漂亮羽毛的雄孔雀。

她的眼神中閃爍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同小狐貍般狡黠的興味。終于，在他表演的間隙，悠悠地開了口。嗓音里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如同羽毛般輕柔搔弄的、俏皮的揶揄：

“喲，彥宸同學，看不出來啊。”“你這嘴皮子，我看比蘇東坡本人還溜？”

她的聲音輕快得如同拂過柳梢的、帶著暖意的清風，輕輕地、不著痕跡地逗弄著這只正沉浸在自我吹噓中、驕傲得快要飛起來的小鳥，好整以暇地、如同等待獵物落網的獵手般，等待著他的下一步反應。

彥宸果然渾然不覺自己已經一步步踏入了某個精心布置的陷阱。反而被這句看似夸獎、實則暗藏玄機的“贊美”刺激得更加來勁！如同被注入了強效興奮劑！語氣也愈發夸張起來，恨不得把畢生所學都掏出來顯擺：

“那是！必須的！再說！再說你昨天那段臺詞！就是那句——‘我在這體面的家庭已經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所出的罪惡，我聽過，我見過，我做過。我始終不是你們周家的人’！哇！簡直不要太震撼！太有力量了！”“我跟你說！那份感覺！那份心境！要是放到古詩詞里！妥妥的就是南朝大才子鮑照的《擬行路難》啊！絕對是！就是那種‘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的、無可奈何的離散與無所依傍！就是那種‘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的、深入骨髓的孤寂與空曠！嘖嘖嘖！簡直是絕配！靈魂上的高度共鳴啊！懂嗎？！”

他的嗓音高昂得如同節日里吹奏的嘹亮短笛！帶著點顯而易見的、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急于賣弄自己才學的得意！手指還在桌面上興奮地、毫無章法地敲打著，節奏凌亂得如同一個新手在胡亂敲鼓！

原本只是抱著看戲心態、準備隨時收網的張甯，在聽到“鮑照”和那幾句精準無比的詩句時，心中卻猛地一凜！仿佛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輕輕地、卻又無比清晰地蟄了一下！

她一直帶著淡淡笑意的目光，瞬間抬起！變得前所未有的專注而銳利！嗓音里也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真正的好奇與探究的急切：

“鮑照？《擬行路難》？”“寫的是什么樣子的？快！拿來我看看！”

她的聲音，如同陡然加快了流速的清澈泉水，淌過布滿青苔的石澗，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帶著一種探索未知寶藏的強烈渴望。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擊著，像是在無聲地催促著一件即將揭曉的、令人期待的珍寶。

彥宸見她果然上鉤，更是得意得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整齊得可以拍牙膏廣告的白牙。立馬如同打了過量興奮劑般，動作極其迅速地從那個亂糟糟、如同垃圾堆般的書包里，又掏出了一張折疊得皺巴巴的宣紙。動作快得像只急于向主人獻上自己辛苦藏匿了一整個冬天的、最飽滿的松果的小松鼠！

張甯伸手接過那張散發著淡淡墨香的宣紙，目光迅速掃過。眉頭，卻不由得微微一皺，像是看到了什么難以理解的東西。

只見潔白的宣紙上，是龍飛鳳舞、酣暢淋漓的毛筆字。行書與草書混雜在一起，草書部分尤其寫得狂放不羈，如同風卷殘云，又似龍蛇狂舞！若非在左下角，用極其微小的、如同蚊子腿般的、卻又異常工整清晰的小楷，標注了簡體字的釋文，以張甯還算不錯的古文功底，恐怕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完全辨認清楚這些密密麻麻、筆畫糾纏的繁體字。

她忍不住抬起眼，對著兀自沉浸在得意中的彥宸，翻了個大大的、毫不掩飾的白眼。嗓音里瞬間又夾雜上了那種她標志性的、帶著尖銳戲謔的毒舌味道：

“我說彥宸同學，你這字……”“是壓根兒就不想給人看啊？寫得跟鬼畫符似的！也就你自己能認出來吧？”

她的聲音，像只狡黠的小狐貍，輕輕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帶著毫不客氣的、赤裸裸的揶揄。手指卻輕輕點著那張頗具藝術感的書法紙，透出幾分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調侃的意味。

隨即，她低下頭，不再理會彥宸可能露出的、如同被主人冤枉了的小狗般的委屈表情。開始專注地、逐字逐句地默念起那蠅頭小楷標注的釋文：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她的嗓音，隨著詩句意境的不斷深入，不自覺地漸漸放緩、變沉。像是在細細咀嚼一塊入口極其苦澀、回味卻帶著奇異甘醇的、高純度黑巧克力。

眼神中，也清晰無比地閃過了一絲被深深觸動的、如同水面投入巨石般的、深刻的震顫。

這首詩里所蘊含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寂、如同浮萍般漂泊無依的茫然，以及那種明明有萬千苦楚、卻又無法言說、只能死死壓抑在心底的憤懣與悲涼……竟然真的！與繁漪在舞臺上，用盡全身力氣喊出那句“我始終不是你們周家的人”時的心境，如出一轍！分毫不差！

仿佛一把塵封了千百年的、銹跡斑斑的古老鑰匙，在此刻，悄無聲息地、卻又無比精準地插入了鎖孔，輕輕一擰——

便“咔噠”一聲，打開了她心底那片因為強烈共情而產生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探明的、隱秘而幽深的回響之地。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極其復雜地看向兀自得意洋洋、渾然不覺自己即將大難臨頭的彥宸。

這一次，她的嗓音里，褪去了所有慣常的戲謔與刻薄，只剩下一種近乎嘆息的、帶著真誠暖意的、如同春風化雨般的柔和：

“這首詩……寫得……是真的很像啊……”“沒想到，彥宸，你的古文造詣，還真挺不錯的。比你那狗爬的英語作文強多了。”

這句突如其來的、幾乎可以說是破天荒的、發自肺腑的夸獎（雖然最后還是忍不住帶了點小尾巴），讓彥宸瞬間如同打了勝仗歸來、接受萬民朝拜的大將軍！咧開的嘴幾乎要咧到耳根后面去了！語氣更是得意洋洋，不可一世，尾巴簡直要翹到天上去了：

“嘿嘿！那是！必須的！小意思啦！雕蟲小技！”“跟你說，張甯，以后在詩詞歌賦這方面，有什么不懂的，或者需要鑒賞的，隨時請教本大才子！哈哈哈！保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的嗓音洪亮得如同在給自己頒發一枚巨大的、純金打造的諾貝爾文學獎勛章！身體甚至還配合著微微向后一仰，雙手抱臂，活脫脫一副“當代蘇東坡、少年鮑照、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一代宗師、舍我其誰”的欠揍架勢！

張甯看著他這副得意忘形、幾乎找不到北的嘚瑟模樣，原本柔和的眼神倏地一瞇！像只悄悄捏緊了藏在身后小刀柄的、狡黠無比的小狐貍！嘴角彎起一抹極其緩慢、卻又充滿了危險信號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詭笑！

她不緊不慢地、慢條斯理地、如同從寶庫中取出珍藏武器般，從自己的書包里，又掏出了兩張嶄新的、印滿了密密麻麻數學和物理題目的試卷！輕輕地、如同放置炸彈般，放在了桌上。

嗓音輕柔得如同情人間的耳鬢廝磨，卻又暗藏著致命的、令人膽寒的殺機：

“哦？是嗎？小意思是吧？正好。”“喏，這里還有兩套全新的、熱乎乎的題卷。”“加上你之前光榮欠下的那兩套……這周落下的所有進度，我看，都得給我老老實實、一題不落地補上才行。”

她微微頓了頓，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細長飛鏢，斜斜地、帶著冰冷的寒光，掃向那個笑容已經開始僵硬、并且明顯感覺到不妙的彥宸。嗓音故意拖得悠長婉轉，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的戲弄：

“慢慢做吧……不著急……”“‘小意思’同學！嗯？”

那最后一個微微上揚的、帶著疑問語氣的尾音，如同裹著一層厚厚蜜糖的致命毒藥！甜膩之中，透著不容反抗的、冰冷的鋒芒！手指輕輕敲擊著那幾張仿佛散發著不祥黑色氣息的卷子，節奏明快得如同敲響了勝利的鼓點！

彥宸臉上的笑容，如同被重錘狠狠砸過的精美玻璃藝術品，瞬間！徹底崩塌！碎裂成無數細小的、閃著絕望光芒的碎片！

眼睛瞪得如同驚恐的牛羚一般，幾乎要從眼眶里噴出憤怒的火焰！語氣也瞬間暴走，如同被點燃了引信的連環炮仗，一連串飽含血淚控訴的成語如同機關槍子彈般瘋狂噴射而出：

“張甯！你！你你你……你這是仗勢欺人！恃強凌弱！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以大欺小！強人所難！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慘無人道！喪心病狂啊！！！”

他的嗓音高得如同平地炸響的一聲驚雷！手指顫抖地、如同帕金森發作般指著那疊仿佛散發著濃濃死亡氣息的題卷！活像一只被徹底逼上梁山、退無可退、渾身毛都炸起來了的憤怒的貓！氣得整張俊臉都漲成了通紅色，如同煮熟的大蝦！

然而，怒吼過后，如同泄了氣的皮球，氣勢卻又迅速地回落。他頓了頓，語氣終究還是無可奈何地軟了下來，帶著點可憐兮兮的、近乎哀求的討饒意味：

“不是……張甯……我的好同桌……親同桌……饒了我這一回吧……求你了……”“這周……這周為了那個破板報和你的演出，我真的是忙瘋了……覺都沒睡好……”

張甯看著他那副氣急敗壞、暴跳如雷，卻又不得不低聲下氣、低頭求饒的滑稽模樣，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抬手輕輕掩著嘴，試圖遮住那抑制不住上揚的嘴角，眼底卻閃爍著得逞之后狡黠而明亮的光芒，如同夏夜里最亮的星。

嗓音里充滿了俏皮的調侃，如同山澗清泉泛起了歡快的、細碎的波浪：

“忙？是挺忙的。忙著寫‘佳人一千年’呢吧？”“既然這么有空研究詩詞，那就再忙一點，把這些題卷都寫完。興許啊，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成為我們班第一個‘千年學霸’了！”

她的聲音，如同春日里最活潑、最明媚的溪流，輕快地、毫不留情地逗弄著這只已經徹底炸毛、卻又毫無反抗之力、只能任她宰割的小狗。手指輕輕一推，將那疊象征著“無盡噩夢”的題卷，又向他面前送了送，宛如在插下一面宣告著絕對勝利的、得意洋洋的小小旗幟。

教室里，早已被這邊巨大動靜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幾個早到的同學，再也忍不住，爆發出低低的、卻充滿善意的、此起彼伏的笑聲。他們探頭探腦地看著這對遠近聞名的“歡喜冤家”的日常交鋒，空氣中頓時彌漫開一種輕松愉快的、獨屬于青春年少的、充滿活力的獨特氣息。

晨光，仿佛也感受到了這份快樂，變得更加燦爛奪目地從窗外潑灑進來。恰好落在張甯攤開的書桌上，照亮了她手邊那本尚未合上的、封面陳舊的《人類的起源》。

她的目光掠過彥宸那副生無可戀、悲憤交加、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樣，嘴角的笑意不由得更深、更甜了。像一朵在明媚燦爛的陽光下，悄然舒展開每一片花瓣、自在而驕傲地綻放的、帶著秘密芬芳的、美麗的薔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