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聲如同解開魔咒的信號,教室里幾乎是在同一瞬間,便從剛才那凝滯如固體的安靜,猛地炸開成了一鍋剛開沸的粥。喧囂的人聲、挪動桌椅的摩擦聲、課本翻動的嘩啦聲,與依舊殘留著的、零星頑固的筆尖沙沙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屬于考前課間的混沌交響。那是一種緊繃后的短暫放松與不敢松懈的奮力沖刺奇妙交織的復雜情緒,空氣中,依舊懶洋洋地夾雜著窗外那不知疲倦、聲嘶力竭的蟬鳴。
陽光更加明亮了些,穿過窗外梧桐樹濃密枝葉的縫隙,如同碎金般灑落在張甯的課桌一角,也映得她低垂的側臉,泛著一層柔和細膩的微光。她微微斜倚在冰冷的椅背上,姿態帶著幾分慵懶的松弛,兩只耳機都安穩地塞在耳中,任由那瀑布般的烏黑長發隨著她細微的動作,在肩頭輕輕搖蕩。耳機里流淌出的旋律,如同看不見的、帶著遠方氣息的夏風,正溫柔地拂過她的心田,帶來一種抽離現實的短暫慰藉。她的素白襯衫袖口依舊隨意地微卷著,纖細的指尖無意識地、有節奏地輕敲著桌面,眼神完全沉醉在那些流轉跳躍的音符之中,整個人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薄膜包裹,徹底游離于周遭那日益緊繃、一觸即發的期末臨考氣氛之外。
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彥宸的注意力早已如同脫韁的野馬,完全被隔壁幾桌外某個正被熱烈討論的話題牢牢吸引。他身體前傾,眼睛放光,眉飛色舞,正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地準備積極投入到那場與考試無關的“高談闊論”之中。
恰在此時,洛雨婷的身影,像一陣毫無預兆、卻目標明確的微風,突兀地、卻又帶著她特有的輕盈感,卷入了張甯與彥宸之間這方靜謐天地。這位班長,個子嬌小玲瓏,一身熨帖的校服裙擺隨著她輕快的步伐微微晃動。她的臉上,永遠掛著那副招牌式的、甜度滿分的笑嘻嘻的表情,像是天生自帶一副堅不可摧的甜蜜面具,據說足以融化任何冰山、化解任何冷臉。
洛雨婷準確無誤地停在了張甯與彥宸的課桌之間,纖細的手指帶著不容忽視的力度,輕輕敲了敲張甯的桌沿,發出“叩叩”兩聲脆響。她的聲音,如同她的笑容一樣,清脆而帶著一種刻意上揚的激昂感:“張甯同學!溫馨提示哦,今天輪到你和彥宸同學兩位擔任我們班的圖書室管理員啦!”她的語氣輕快得像是在宣布一個好消息,像是拋出一枚精心包裹的糖彈。那笑容甜美依舊,眼底深處卻似乎藏著一絲難以捕捉的狡黠,像是早已習慣張甯的冷淡。
張甯的思緒,如同被一根無形的釣線猛地一扯,極不情愿地從耳機里的音樂世界被硬生生拽回了喧鬧而充滿壓力的現實,像是從張三的飛翔夢中墜落凡塵。
她動作略顯僵硬地摘下左邊那只耳機,好看的眉眼之間,迅速凝聚起一股肉眼可見的低氣壓,如同風平浪靜的夏日午后,驟然翻滾匯聚的、沉甸甸的烏黑陰云。她的目光冰冷地、不帶任何溫度地掃向笑意盈盈的洛雨婷,語氣淡漠得如同初冬清晨凝結的薄冰:“這么快?全班……都已經輪過一圈了嗎?”她的聲音刻意壓低,卻難掩其中那份明顯的不耐煩,像是在用這種方式,對這個意料之中、卻又在她沉浸時刻突然降臨的任務,表達著無聲的、也是無力的抗議。
圖書館閱覽室的值日輪班,是學校規定下、每個月各班都必須承擔的例行公事,而她們班主任的分配方式更是簡單粗暴到了極致——嚴格按照座位順序輪流,不偏不倚,無人能夠幸免。張甯的座位靠窗,彥宸緊挨著她,她心里早就清楚,這個“麻煩”遲早會輪到自己頭上,卻沒料到會是在這個她只想沉浸在音樂里的課間,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洛雨婷臉上的笑容反而因為張甯的冷淡而綻放得更加甜美燦爛,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或者說,是故意忽略)張甯語氣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冷意。她耐心地攤開手:“是呀,差不多啦!你看,按照順序,你們倆的位置,正好就輪到今天了呢。”她甚至還用手指了指張甯和彥宸的課桌,語氣輕快得如同微風拂過柳梢,仿佛只是在討論今天天氣真好一般隨意自然。那份超乎尋常的耐心,簡直像是在溫柔地、循循善誘地哄著一只渾身豎起尖刺、不肯合作的倔強小貓。她的笑容,如同一堵看似柔軟、實則堅韌無比的棉花墻,任憑張甯那帶著冰碴的冷臉如何撞擊、如何施壓,都紋絲不動,完美地將一切負面情緒都反彈了回去。
張甯在心底無聲地、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口氣仿佛帶著實質的重量。她認命般地、略顯不耐地伸出自己的手掌,掌心朝上,對著洛雨婷,擺出了一個言簡意賅、“拿來”的架勢。嘴里,依舊是那不帶絲毫波瀾的淡漠語調:“還是下午放學后開始?”她的語氣平直,像是早已放棄了和班長之間的極限拉扯,卻難掩眉間的一絲煩躁。
洛雨婷立刻從校服裙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串叮當作響的鑰匙,總共有兩把,大小不一,在透過窗戶的晨光照射下,閃爍著冰冷刺目的金屬光澤。她動作麻利地將鑰匙遞到張甯攤開的手掌中,臉上笑得像一只剛剛偷吃到雞、心滿意足的小狐貍:“喏!給你!今天可以提前開始!下午最后一堂是自習課,你們可以從那會兒就去圖書室準備。”她的聲音甜得發膩,像是特意加了勺蜜。
張甯接過那串鑰匙,冰涼堅硬的金屬觸感順著指尖傳來,讓她心底那股莫名的低氣壓變得更加沉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想把胸腔里的煩悶一并吸走,再次抬眼看向洛雨婷,語氣冷得像窗外清晨草葉上懸掛的露珠:“也就是說,前幾天都沒人…?”她的眼神銳利如刀,試圖在洛雨婷那完美無瑕的笑容上,硬生生劃出一道哪怕微小的裂縫。
洛雨婷的笑容依舊是百分百的甜度,絲毫不減半分。她毫不猶豫地點頭,動作快得像小雞啄米:“對呀!沒錯哦!”她的語氣輕快得仿佛在宣布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比如明天放假,渾然不覺(或者說,是根本不在乎)張甯語氣中那近乎質問的冷意和潛在的指責。張甯的“毒舌”對上她的“厚臉皮”,簡直就像是最鋒利的寶劍,一次次奮力斬在了最柔軟、最吸力的棉花上,空有其勢,毫無著力點,徒勞無功。
張甯再次敗下陣來。她無力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那冰涼的鑰匙,烏黑柔順的發絲如同簾幕般垂落下來,遮住了她大半邊臉頰,像是在努力掩飾自己心底那份無法排解的無奈與憋悶。
然而,一直像個背景板、豎著耳朵聽著她們對話的彥宸,此刻卻再也坐不住了。他依舊抓著那本充當扇子的課本,“呼啦呼啦”地扇著風,腦袋像撥浪鼓一樣左右來回看著眼前這兩個氣場截然不同、正在進行無聲“劍戟交錯”的女生,腳下那雙不安分的籃球鞋在地板上反復蹭著,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暴露了他內心的焦躁與蠢蠢欲動。終于,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舉起了手,強行插話進來:“欸欸欸!我說班長大人!你怎么光跟……咳,跟張甯同學一個人說話啊?這事兒也有我一份吧?好歹也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嘛!”他的聲音依舊是那標志性的高昂,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理直氣壯的痞氣,眼神亮如晨星,像是終于抓住了一個可以刷存在感、發表“重要”意見的絕佳機會。
洛雨婷慢悠悠地扭過頭,目光如同探照燈一般,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著彥宸,像是審視一件稀奇的擺件。她故意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嚴肅表情,開口說道,語氣里卻藏著毫不掩飾的促狹與揶揄:“哎呀呀!這不是彥宸同學嘛!我一直以為你是張甯同學的跟班呢!你也會發表意見啊?!”
這話一出,教室里瞬間爆發出了一陣壓抑不住的低笑聲,好幾個原本就在偷偷豎著耳朵聽八卦的同學,都忍不住捂著嘴巴,互相交換著曖昧的眼神,偷偷地朝著這邊瞄過來。
這一句話如石子投湖,激起彥宸的抗議聲浪。“跟班?!誰是跟班啊!”彥宸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一拍桌子,“班長,你這眼神得治!”他的反擊聽起來氣勢洶洶,語速也很快,卻掩不住耳根的微紅,像是被戳中了某種隱秘的軟肋。
張甯聽到彥宸這略顯氣急敗壞的反駁,以及周圍同學的竊笑聲,一直緊繃的嘴角,終于忍不住微微上揚,臉上竟然露出了一抹極其罕見、轉瞬即逝的笑意,如同陰云密布的天空中,偶然泄露出的一縷陽光。她斜睨彥宸,語氣淡然:“所以,圖書館還是放學后開放,對吧?”她這話,表面上是在向洛雨婷確認最終信息,實際上卻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帶著幾分不動聲色地、順手幫身邊這個炸毛的家伙解圍的意思。
洛雨婷從善如流地點點頭,臉上的笑容依舊無懈可擊:“對!”她的話簡短有力,卻依舊帶著那種不容置疑的、讓人牙根發酸的甜膩感。
沒想到,剛剛被解圍的彥宸卻又一次按捺不住他那顆躁動的心,腳下的籃球鞋再次在地板上蹭出“吱吱”的聲響,他仿佛完全忘了剛才的窘迫,臉上重新煥發出興致勃勃的光彩,大聲道:“嘿!那也不錯啊!提前去就提前去!這整個下午最后一節自習課,圖書室里就歸咱們倆管了!沒人看著!豈不是……想干啥就干啥?!”他的聲音高得像操場上裁判吹響的哨聲,眼神里閃爍著毫不掩飾的狡黠光芒,那表情,分明是已經在腦子里計劃好,到時候要如何溜出圖書室,去籃球場補上早上沒投進的那個球了。
這一次,張甯和洛雨婷幾乎是同時轉過頭。兩人的目光,如同兩道溫度極低的冷光,齊刷刷地射向還沉浸在自己美好幻想中的彥宸,像是盯著一頭剛學會用工具的大猩猩。洛雨婷瞇眼,笑得意味深長,而張甯的眼神更像在打量一只自投羅網的麻雀。她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審問慣犯般的冷靜:“彥宸,我問你,你以前……從來沒有在圖書室真正當過一次管理員,對不對?”
彥宸絲毫沒有察覺到危險的臨近,依舊坦然地、甚至帶著點自豪地點點頭,笑得像個沒心沒肺的傻小子:“沒啊!”
張甯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幾乎能夾死一只蒼蠅,語氣冷得如同三九天的冰渣子:“按照班規,不是人人都得輪到?”她的目光如同兩盞高強度的探照燈,死死地鎖定在他臉上,試圖在他那看似坦蕩的表情下,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
彥宸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語氣輕松得就像是在討論今天晚飯吃什么一樣:“我每次都……趁班長還沒來得及抓到我之前,就提前一步,‘嗖’地一下,蹦到操場去了啊!”他的笑容明亮得有些刺眼,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對自己小聰明的洋洋得意,仿佛是在炫耀一門多么了不起的、獨家研發的逃脫絕技。
張甯的眼神更冷了,語氣卻突然帶上了幾分引誘般的戲謔:“哦?是嗎?那如果像今天這樣,班長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就提前來吩咐任務了,你……又打算怎么辦呢?”
“哈哈哈!”彥宸爆發出一陣得意的大笑,毫不掩飾自己的“應對策略”,“那能怎么辦?就算她提前說了,只要放學鈴聲一響!我的記憶力,就跟咱們操場上空的風一樣,瞬間就散得干干凈凈,什么都不記得了!到時候,我照舊還是會‘嗖’地一下,蹦到操場上去的啊!”他的語氣充滿了少年人的輕狂與自信,仿佛早已將這種逃避輪值的行為,升華成了一種行為藝術。
就在此時,張甯的眼神猛地一凜,如同捕獵者終于等到了獵物完全放松警惕的那一刻,像是精準地抓住了他話語中那致命的破綻。她故意壓低了聲音,帶著點“好心”提醒的意味,低聲吐槽道:“喂……我說,你是不是忘了……咱們偉大的班長大人,可還一直站在旁邊聽著呢!”她的聲音雖然低沉,帶著幾分警告,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看好戲的笑意。
果然,洛雨婷適時地發出一聲輕笑,聲音柔得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又像夏夜里最溫柔的微風:“呵呵,幸好呀,我不是你初中時候的班長呢,彥宸同學。”她頓了頓,笑容越發甜美無害,“不過呢,你剛才那句話……其實也說得沒錯。今天下午那節自習課,你確實……可以‘想干啥就干啥’哦。”
這句話,如同一朵看似蓬松柔軟、實則內里堅韌的棉花糖,甜得讓人猝不及防,卻又帶著一種無法言明的、讓人脊背發涼的暗示。說完,洛雨婷不再停留,如同完成了一項重要任務般,瀟灑地轉身,腳步輕快地、如風般飄走了,只留下那束梳理得一絲不茍的俏皮雙馬尾,在空氣中輕輕晃動了幾下,像是一面無聲宣告著勝利者的旗幟。
張甯的目光,追隨著洛雨婷遠去的背影,停留了短短一瞬,隨即立刻轉回,重新落在了還有些不明所以的彥宸臉上。這一次,她深切地、帶著幾分探究、幾分無奈、又夾雜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復雜情緒凝視著他,像是試圖從他那張依舊殘留著幾分得意、沒心沒肺的笑臉上,挖出點什么不一樣的東西來。她的眼神,清亮而深邃,如同深夜里平靜湖面倒映的冰冷星光,看似清冷,深處卻似乎藏著一抹連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微不可察的柔意。
教室里的喧囂似乎暫時與他們無關。沉默了大約兩秒鐘,她才緩緩低聲開口。這一次,她的“毒舌”,像是一柄精心淬煉過、刀刃上還涂抹了一層薄薄蜂蜜的匕首,看似不經意,卻精準無比地、直直刺向了彥宸那過于樂觀的心窩:
“彥宸,”她叫了他的名字,聲音清晰而冷靜,“你的腦子……是操場上放飛的風箏線做的嗎?一到放學時間,就斷得那么干干凈凈?還‘想干啥就干啥’?”她微微停頓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促狹的光芒,“你覺得……我們那位‘體貼入微’的可愛班長,真的會是那種,平白無故給你留下整整一節課‘自由活動’時間的……大好人嗎?”
彥宸臉上的笑容,在聽到這句話時,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僵住了。他愣了足足有三秒鐘,眼睛眨了眨,似乎在飛速消化張甯話里的深層含義。隨即,如同冰雪消融般,他那得意洋洋的表情迅速褪去,一種恍然大悟、繼而愁云慘淡的神情,開始慢慢爬上他的眉梢。他仿佛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撲通”一聲,重重地一屁股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臉上寫滿了“大事不妙”四個大字,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情況……可能遠遠沒有他剛才一廂情愿設想的那么樂觀。
“對!對!就是這個表情!這個的表情太適合你了!”看著彥宸這副模樣,張甯在心底無聲地、暢快地暗暗叫好,一股難以言喻的得意與滿足感,如同小小的浪花,在她自己的胸臆中激蕩。“為什么整個教室就你這么歡樂?!”她在心里默默吐槽完,嘴角勾起一抹極淺、極快的笑意,然后迅速低下頭,動作熟練地將另一只耳機也塞進了耳朵,將自己重新與外界隔絕開來,只留下那個愁眉苦臉、開始認真思考下午“悲慘命運”的少年,獨自在風中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