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日頭足得很，曬谷場的石板被烤得發燙，光腳踩上去能燙出泡來。場邊老柳樹的葉子蔫巴巴地垂著，只有幾只花蝴蝶沒精打采地繞著石磨打轉。連老黃狗都躲在磨盤底下吐舌頭。林小滿和江澈沖進曬谷場時，阿福正用竹耙翻著稻谷，“嘩啦“一聲把谷粒揚得老高：“喲！這倆小泥猴跑哪野去了？“
“都給我看好了！“江澈扯開嗓子，故意把破竹籃晃得叮當響，“全鳳凰鎮獨一份的寶貝！“他猛地掀開藍布，林小滿雙手舉著金紅色羽毛轉圈圈。陽光撞上羽毛的瞬間，金燦燦的光暈像漣漪似的蕩開，照得阿花手里編到一半的花環都失了顏色。
“這是鳳凰毛！“林小滿的聲音尖得能戳破云層，心臟在胸口撲騰得像要跳出來。她偷瞄阿秀發白的嘴唇，還有二柱攥緊的拳頭，心里美得冒泡，“我和江澈在村后老山洞里撿的，那地方連大人都不敢去！“
“誰說不敢？“江澈梗著脖子往前跨一步，草鞋在石板上蹭出刺耳的聲響，“當時小滿眼尖，老遠就瞧見洞口閃金光！我抄起樹枝當寶劍，她舉著火把，'唰'地就沖進去了！“他揮舞著胳膊，差點打到阿福的大鼻子。
人群“嗡“地往前擠了擠。阿秀踮著腳，羊角辮掃到林小滿下巴：“騙人！那洞黑咕隆咚的，你們不怕嗎？“林小滿胸脯一挺，故意把聲音壓得老沉：“剛開始是有點怕，可當我摸到這根羽毛時，就跟被太陽照著似的，渾身都暖烘烘！“她把羽毛貼在臉頰上，余光瞥見阿花羨慕得直搓手。
“后來更嚇人！“江澈突然壓低聲音，學著打雷的“轟隆“聲，“外頭下暴雨，一棵老槐樹'咔嚓'被雷劈倒，正好堵在洞口！我和小滿被困在里頭，喊破嗓子都沒人應！“他夸張地抱住腦袋，阿福嚇得手里的竹耙當啷掉在地上。
林小滿接著說：“洞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只能摸著墻根往前走。突然'撲棱棱'一陣響——“她猛地揮舞手臂，嚇得幾個小孩往后跳，“成群的蝙蝠跟黑云似的撲過來！江澈抄起樹枝亂揮，我舉著火把大喊'妖怪退散'！“
“那些蝙蝠根本不怕！“江澈抹了把臉，裝作驚魂未定的樣子，“我們跑啊跑，突然看見前面有雙綠瑩瑩的眼睛！“他瞪大眼睛湊近阿秀，嚇得女孩“哇“地躲到阿福身后。人群里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林小滿感覺手心都出汗了，但還是強裝鎮定：“是條水缸粗的大蟒蛇！正抱著只死老鼠啃呢！“
“那、那你們咋過去的？“阿花的聲音都發抖了。林小滿和江澈對視一眼，憋住笑。江澈拍著胸脯說：“我當時就想，咱是要當大俠的人，還怕條蛇？我悄悄從它尾巴上跨過去，小滿踩著我的肩膀，屏住呼吸......“他故意停頓，周圍的小孩都伸長脖子，“結果那蛇眼皮都沒抬！肯定是被鳳凰毛的仙氣鎮住了！“
“吹牛！“二柱突然喊出聲，但聲音發顫。林小滿立刻反駁：“就是真的！我們在洞里轉了好久，終于找到個小裂縫。江澈用石頭砸，我在旁邊加油，手都磨出血泡了！“她舉起還沾著泥的手掌，人群發出嘖嘖聲。江澈趁熱打鐵：“最后'嘩啦'一聲，石頭塌了，陽光就跟瀑布似的灌進來！“
曬谷場安靜得能聽見稻谷落地的聲音。林小滿看著伙伴們又驚又羨的眼神，心里比吃了十塊紅糖糕還甜。她從沒被這么多人盯著瞧過，連阿香嬸都放下手里的簸箕湊過來。江澈偷偷捅了捅她的腰：“快看二柱的臉，綠得跟青柿子似的！“兩人憋笑得肩膀直抖。
“讓我摸摸！“阿秀踮著腳，羊角辮掃到林小滿臉上。她指尖剛碰到羽毛，突然像被針扎似的跳開：“哎呀！“林小滿湊過去一看，阿秀手指上沾著透明黏糊糊的東西，在太陽下泛著藍光，看著怪滲人的。“咋這么黏乎......“阿秀慌慌張張在裙子上蹭，布料被擦得“沙沙“響。
周圍人嘰嘰喳喳議論起來。林小滿心里“咯噔“一下，偷偷看江澈，他也抿著嘴不吭聲。好在阿福大嗓門一吼：“怕啥！肯定是洞里的露水！我去打水！“說完撒腿就往老井跑，草鞋在石板路上拍得“啪嗒啪嗒“響。
“我有梳子！“阿秀扯下發髻上的銀梳子，齒縫還卡著幾根頭發。她輕輕梳著羽毛，哼的兒歌都跑調了：“月光光，照地堂......“林小滿看著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剛才那股害怕勁兒也淡了。想起在山洞里，這根毛就是從金光里飄下來的，連洞壁的青苔都發著亮。
“我要舉著飛！“二柱跳起來搶羽毛，新布鞋差點踢到阿花臉上。幾個男孩摞成羅漢，最上面的阿牛抓著羽毛晃悠，底下的人笑得直不起腰。羽毛在空中劃出紅道道，嚇得曬谷場的老母雞撲棱著亂飛。
“我給它編花環！“平時膽小的阿花小聲說。她把野菊花、蒲公英串成圈，套在羽毛根部，手上沾著綠色的草汁。林小滿看著羽毛上晃悠的小黃花，心里比吃了蜜還甜。她掐了自己一把——這不是做夢，真的撿到鳳凰毛了，現在全村小孩都圍著她轉。
“讓我聞聞！“阿福抱著水瓢沖回來，水灑了一路。他把臉埋進羽毛猛吸：“好家伙！比阿香嬸的桂花糕還香！“大家笑作一團，連總板著臉的阿香嬸都咧開了嘴。
太陽要落山時，林小滿才把羽毛收進竹籃。阿秀追著喊：“明天還拿出來玩！“阿福把水瓢扣頭上，學鳳凰蹦跶：“我要給它做個金籠子！“林小滿笑著答應，腳步都發飄。她瞅見江澈背著手，胸脯挺得高高的，夕陽把他影子拉得老長，威風得像戲臺上的大將軍。
第二天，林小滿哼著不成調的《采蘑菇的小姑娘》，竹籃里的鳳凰羽毛被藍布蓋得嚴嚴實實，可她心里早樂開了花。昨天曬谷場那些羨慕的眼神、阿福追著要摸羽毛的樣子，還有二柱氣得鼓鼓的腮幫子，一遍遍在她腦子里打轉。剛轉過曬谷場的老槐樹，她就愣住了——平日里熱鬧得像集市的場子，這會兒連只麻雀都沒有。
石板地上還留著昨天灑落的稻谷，被曬得發脆。林小滿攥緊竹籃往前走，遠遠瞧見阿花蹲在草垛邊挑野菜?！鞍⒒?！“她揚著手喊，可那女孩像被燙著似的跳起來，拎著竹筐撒腿就跑，連掉在地上的小蒜都顧不上撿。林小滿的笑容僵在臉上，心里“咯噔“一下，就像吃了個沒熟的柿子。
轉過街角，阿福正蹲在墻根剝毛豆。聽見腳步聲，他手里的竹籃“哐當“扣在地上，青豆子滾得滿地都是。“阿福！等等！“林小滿追過去，可那個總愛跟她搶辣條的男孩跑得比兔子還快，轉眼就鉆進了巷子。她彎腰撿起顆毛豆，涼冰冰的，哪還有昨天捧著羽毛時的熱乎勁兒？
“到底咋回事？“林小滿的嗓子發緊，竹籃里的羽毛突然變得沉甸甸的。她朝著阿秀家跑，遠遠就看見那熟悉的羊角辮躲在半開的木門后?！鞍⑿悖 八侵T框喘粗氣，卻看見女孩懷里抱著團焦黑的麻繩——正是昨天系在羽毛上的裝飾。
阿秀的眼睛腫得像熟透的桃子，羊角辮歪歪扭扭，發梢還沾著草屑。“別來找我了！“她往后縮著，聲音帶著哭腔，“我娘說你是災星！自從摸了那根羽毛，半夜我屋里總聽見撲棱翅膀的聲音，早上照鏡子......“她突然捂住嘴，門縫里漏出的光把她的臉照得發灰。林小滿這才注意到，阿秀后頸上有塊淤青，形狀竟像個鳥爪印。
“胡說！“林小滿的眼眶發熱，“那是鳳凰毛，能帶來好運的！“話剛出口，就聽見巷尾傳來“咣當“一聲。江澈跌跌撞撞跑過來，懷里的玻璃瓶晃得厲害，里面的水泛著詭異的乳白色，還漂著幾根細小的羽毛?！拔壹揖儨喠耍 八曇舭l抖，“我爹說這是鳳凰在報復，讓我離你遠點兒......“
“江澈！你也信他們？“林小滿的聲音尖得自己都嚇一跳。可眼前的男孩往后退了半步，喉結動了動沒說話。就在這時，遠處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緊接著是刺耳的哭喊聲：“著火了！阿福家糧倉燒起來了！“
濃煙裹著焦糊味順著風撲過來，林小滿的鼻子被嗆得發酸。她下意識摸向竹籃，那根原本溫熱的羽毛此刻像塊冰，尾羽上的膠狀物正滲出暗紅的液體，在藍布上暈開一朵朵小花。曬谷場的石板縫里不知何時鉆出藍光蘑菇，菌蓋上的光斑隨著羽毛顫動明滅，就像一雙雙眨動的眼睛。
“都是因為你！“阿福不知什么時候冒了出來，臉上沾著煤灰，“我爹的稻谷全沒了！你就是個災星！“這話像把刀扎進林小滿心口。她看見阿花躲在人群后頭，手里攥著昨天編的花環，正一點一點撕碎；二柱叉著腰，眼里閃著幸災樂禍的光；就連平時最疼她的阿香嬸，也拉著小孫子轉身就走，嘴里嘟囔著“晦氣“。
夜晚的鳳凰小鎮，蟬鳴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外頭靜得瘆人。只有夜風嗚嗚地刮過窗欞，卷著幾片枯樹葉“撲簌簌“撞在墻上。林小滿往壁爐前湊了湊，可火苗再旺也暖不熱身上的寒意。窗外的月亮蒙著層灰撲撲的云，像被誰抹了層鍋底灰，連月光都透著股說不出的陰森。偶爾傳來兩聲狗叫，也是有氣無力的，叫得人心發慌。
林小滿的眼淚砸在竹籃上。昨天還爭著摸羽毛、聽故事的伙伴們，現在看她的眼神就像看村口那只總偷雞的黃鼠狼。她突然想起阿秀后頸的淤青，想起江澈后退的半步，想起阿福通紅的眼眶——原來比羽毛更冷的，是這些突然變得陌生的人心。
林小滿蜷在壁爐邊上，凍得縮成個蝦米?；鹈纭班枥锱纠病皝y響，時不時炸開個火星子，燙得她直往后躲。她死死盯著粗麻布包著的羽毛，上頭結的血痂暗紅暗紅的，在火光里泛著油光，看著就像鳳凰在掉眼淚。
“明明是寶貝啊......“她抽著鼻子嘟囔，指甲掐進掌心都掐出了血印子，“那天在山里找了老半天，溪水都甜得發齁，咋就成了個災星？“想起昨天大伙還搶著摸羽毛，聽她講鳳凰故事，今兒個看她的眼神卻跟看仇人似的，心里頭針扎似的疼。
“吱呀——“門被推開，冷風“呼“地灌進來，卷著幾片枯葉。江澈抱著陶罐站在門口，頭發亂得像雞窩，嘴唇干得起皮。“我家雞全死了，脖子上全是血窟窿。“他嗓子啞得像破鑼，把陶罐“哐當“往地上一放，艾草的苦味頓時彌漫開來，“我娘說，得拿這水泡澡去晦氣?！?/p>
林小滿盯著他沾著泥的褲腿，聲音小得像蚊子：“你也覺得，是我害的？“江澈張了張嘴，喉結動了動，最后只憋出聲嘆氣，腳在地上來回蹭。
“可這是咱們好不容易找到的......“她帶著哭腔，話音卻被爐火“轟隆“聲蓋過去。羽毛在火光里忽明忽暗，金紅色的紋路一閃一閃，像在拼命撲騰翅膀。她突然想起發現羽毛那天，山林里甜得發膩的香味，現在回味起來，那股甜味下頭，好像真藏著股爛果子的餿味。
江澈突然抄起火鉗，眼睛通紅：“燒了吧！昨兒半夜我聽見井里撲棱響，就像有只鳳凰被繩子捆住，在拼命掙扎！“話還沒說完，壁爐“轟“地竄起大火，把他倆的影子投在墻上，扭曲得像兩只燒焦的烏鴉。
林小滿眼淚啪嗒啪嗒掉在粗麻布上。她想起那天他們舉著羽毛往回跑，阿秀的羊角辮晃得歡，阿福學鳳凰叫逗得大伙笑岔氣。可現在呢？這根羽毛倒好，把整個村子攪得人心惶惶，見著她就跟見了瘟神似的。
“永別了......“她咬著牙松開手，麻布裹著羽毛掉進火堆?；鹈纭膀v“地竄起老高，發出“噼里啪啦“的尖嘯，像有只看不見的大鳥在撕心裂肺地叫。林小滿癱在地上，雙手捂住臉，眼淚混著爐灰往下淌，抹得滿臉花。
江澈蹲下來，笨手笨腳地拍她肩膀：“別哭了......“他的聲音也在發抖。外頭突然閃過一道金紅色的影子，快得像道閃電。緊接著，夜梟“哇——“地慘叫一聲，聲音在空蕩蕩的村子里回蕩，聽得人后背直冒冷汗。林小滿盯著漸漸熄滅的爐火，喉嚨發緊，心里頭空落落的，就像被人挖走了一塊肉。